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猎手和他的猎物——技术书评的使命

2003-12-03 来源:中华读书报 本报记者 石侑泽 我有话说
德国人有句名言:所谓猎手,就是比猎物更了解它自身的人。打猎是如此,其实一切有针对目标的运动项目都概莫能外。台湾的侯捷先生在《无责任书评》中说,自己对技术巨匠Kruglinski“曾经在数百个日子里,以他的思想为思想,以他的信念为信念”。这还不只是Kruglinski一人荣享的待遇;侯先生曾自承书评写作的底线:“没看完的书不评,看不懂的书不评”。因而侯先生的书评篇篇精审绝妙,每作必为读者争睹传诵——这是一个尽职的猎手的丰厚收获。而那些落入他视野的技术书籍,也该为自己能遇到这样的知音而庆幸吧。

《无责任书评》最早的一篇成文在1993年,回首看来,这10年里读者们在饱读侯先生书评的同时,也正目击了互联网所代表的“虚拟王国”对“现实世界”的侵蚀和取代。十年梦醒,人们似乎早已放弃了1993年时的阅读、思考、交流方式,我们对待技术书籍、技术书评的态度,也早就经过了互联网的渗透和改写——那么,猎手还需要熟知他的猎物吗?我们还需要猎手般缜密细致的技术书评吗?

最近,我的几位朋友(都是技术书籍的伟大爱好者)不约而同地向我表述了一个观点:他们喜欢读网上书店的读者评语,胜过专业作者所作的成文书评。我对类似的看法也抱有相当的同情:作为专业技术人员,我们总是太忙、太没耐性,我们阅读的目光总在搜寻文章中寥寥几个富含养分的“刺点”(借用罗兰·巴尔特论摄影的妙语),总在扫描具体而斩截的结论——好,还是不好?我能不能在下一个项目里,或下一次面试时用上它?碰巧,网上书店的过客们最不吝惜的就是“结论”。他们赞赏、诋毁、质疑、迁怒、推荐、反推荐,永远是一针见血,黑白分明。他们更像任侠勇武的“刀客”而不是老辣沉稳的“猎手”,一言不合则白刃相向。如上所述,这样的书评常常能给匆忙的购书者提供决策依据:只需三言两语您就能知道,A书中的某术语完全翻译错了;B书纸张太厚、开本太小;C书国外已有第六版,而这里卖的却还是第四版……“刀客们”的留言总是一目了然的三五行,文风尤其简约有力,对于不喜踵事增华的技术读者,这简直像是“夏月以热汤快刀,净割头发”,真的“不亦快哉”了。

“刀客们”的强项也正是传统技术书评的弱点:作为正式发表的“文章”,书评家们总得破题立意,总要起承转合;即使是汇总性的“新书点评”,那一“点”也要理据齐备,因果俱全,远不是一个“好”或“不好”那么爽利。若是文学读物的书评,那么文章本身的作法,鉴赏、评论中体现的性情才思,仍然可以有一点儿“本体的”价值,好比是下饭的菜,本身也当得酒席的;可“技术书评”却似乎名不正言不顺,逃不出“实用”带来的尴尬:一篇评论技术书籍的文章,文笔才思再出众,也仅仅是上楼的梯子或指月的指头——上得楼去,见得月来,那梯、那指也就没了意思。网上书店的技术读者们也每每对篇幅略长的书评啧有烦言——为什么我读了10行字还没见到结论呢?这样的文章,难道不是浪费大家的时间吗?

这样说来,优雅而细致的狩猎艺术,在技术领域似乎比不上“一剑穿心”来得实在,传统的技术书评似乎完全可以被“中原一点红”式的过客留言所取代了。也许这又是技术改变人性的一个好例子:互联网的普及,使原本敏于行而讷于言的技术人员能够轻易地发布、传播自己的文字和意见,古中国的教条“言之无文,行而不远”被网络无情地证伪——在网上书店的留言处,任何没有受过写作训练的读者,无需精心组织打理言辞,都可以用最简单的句子表达读后感想,哪怕就是一个“好”字——话语传播的门槛被一劳永逸地拆除了。而这无数读者的随感和留言,也确实构成了关于特定图书的重要信息。消费者和出版商都将从这样的信息中获益。

但技术书评的使命似乎不该只是“信息”而已。仍以侯捷先生为例,通过他多年的书评实践,读者们不仅获得了一定数量的图书信息(在这一点上,《无责任书评》肯定无法胜过内地各种门类的“新书目”们),更借此从侯先生那里学会了如何阅读、如何思考,学会了谈论技术问题的合理方式,懂得了技术人安身立命的基本原则。这是猎物的精髓,是猎手长时间的谋划、迂回、潜伏、试探的回报。那么说到底,书评仍是一种缓慢的艺术,它更多地应诉诸于读者的想像力而不是好恶心。简单地说某部书“好”、“不好”是爽快而廉价的;技术书评的使命,却在于还原书中的概念大厦——用最精炼、最准确的词句,为不知情的读者描画出原书的全貌,再基于这一“全貌”标称该书的价值。由于技术书籍往往内容庞杂、概念繁复,这种描画和标称也就尤为艰难,作者非同时为技术行家和文墨高手不成。读懂原著本已不易,但更难的则是在2000字左右的篇幅里为400页的原著画像,用一抹轶事、几滴隐喻在读者眼前再现原著的精髓——因此这种对原书的世界的重建,也就要求读者跟评论者双方的耐心和想像力。

回到打猎的比喻:如果猎物是一头象,技术书评的使命就是对读者描述该象,并报告它的分量。草率的“好”或“不好”显然未克其功,单纯挑剔某处错译或印装质量,也好比是把耳朵或鼻子当成整头大象——如此传达给读者的,也就是“一把蒲扇”或“一条长蛇”之类的管见;而根据这“扇”或“蛇”估出的分量当然也不好当真。仍以侯捷先生的话结尾吧:这位探骊取珠的书评家谈起所敬仰的Kruglinski,说自己曾经“深入他的技术、他的文笔、他的心灵”,食髓知味,因而感叹“这些人写的不只是硬梆梆的技术,他们的书里,有阅读的乐趣”——书籍如此,书评又如何不然——我也愿借此一角向侯先生这样的“猎手书评家”致意:在他们的文章中,我们看到了“大象”的真貌,更获得了“硬梆梆的技术”之外的——“阅读的乐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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