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如此,对已经过去的20世纪的学术大师,我仍然充满敬意和眷念。也许后来者真的不容易超过他们了。他们深湛的国学根底,他们将中西学问融会在一起的学术训练,他们在文化撞击中不自我失重的文化节操,他们重证据、不说空话的治学态度,他们喜欢抬学问杠的执拗,他们的儒者之风,一句话,他们的学术精神和人格魅力,无时无地不让我们仰望而乐道之。记得1997年2月16日下午,我邀请戴逸、李慎之、汤一介、李泽厚、庞朴、余敦康、王俊义等诸位师友来我家里,围绕我的《中国现代学术要略》一文做学术恳谈。大家谈得很热烈,争论的问题之一就是对前辈大师是仰视还是俯视的问题。余敦康先生的话我至今记得,他说:“过了半个世纪,重新接受民国时期的经典,大有好处。鲁迅说,一只苍蝇,拍了一下,绕了一个圈儿,又回来了。20世纪,从1897年算起到1997,这一百年我们耽搁了太多的时间。说仰视,没有俯视——我们受到的教育,最糟的就是只有俯视,没有仰视。”李慎之先生插话说:“我是窥视。”我个人打心底认同余敦康先生的意见。我们以往对前贤往圣的“厚诬”未免太多,所谓“厚今薄古”、所谓“古为今用”、所谓“批判的继承”,正面的涵义自然不是没有,副面的效果则是杀伤力过强,导致今人对古人的简单化,失去对民族固有文化的敬意与温情。
我近年有较多机会与晚清及20世纪的大师们为伍,“读其书,想见其为人”,经常被他们睿智的哲思和奇特的风采所打动。我已经摈弃了区分“优点”和“缺点”的论学与衡人的方法,我关切的是他们属于自己的特点。“进步”与“保守”的概念,我以为也不适合用来评价近现代学术人物。1895至1898年的全国维新变法运动,主张激进和渐进的两派势力争持不下,但两方面的人物都有其可爱处。就湖南新政而言,陈宝箴、陈三立、黄遵宪主张渐进,我感到很好、引起我的尊敬。梁启超、谭嗣同激进,同样让人感到可爱。就是倍受诟病的张之洞的“中学为体,西学为用”,难道就那样一无是处吗?李鸿章一向蒙受卖国的蔑称,连带他辛苦操持三十年之久的洋务运动也被轻易否定,但李合肥其人在晚清政治舞台自有其精彩。甲午战败他虽然难辞其咎,但主战的清流党们也当负误国之责。1894至1895年的中日甲午战争的悲剧性在于:不是不当和而和,而是不当战而战。狡诈的日人以一环接一环的圈套企图把中国拖入战争,清廷则一步紧跟一步地跌进圈套。战争模式是人家早经设计好了的,中国一方不过是战败的执行者。
1895年4月27日《马关条约》签订之后,全国上下一片沸腾,纷纷责难李鸿章丧权辱国。签定割让台湾和辽东半岛、赔偿日本军费二万万两条约的人(当然是朝廷指示他签定)遭到责难,不足为怪,问题到底是什么原因导致如此惨重的败局。陈寅恪的祖父陈宝箴和父亲陈三立,在马关条约签定后曾致电张之洞,呼吁联合全国的督抚共同请求将李鸿章斩首。陈宝箴说:
勋旧大臣如李公,首当其难,极知不堪战,当投阕沥血自陈,争以死生去就,如是十可七八回圣听,今猥塞责望谤议,举中国之大,宗社之重,悬孤注,戏付一掷,大臣均休戚,所自处宁有是耶?(陈三立《湖南巡抚先府君行状》,《散元精舍文集》卷五)
后来黄秋岳在回忆这段往事时写道:
盖义宁父子,对合肥之责难,不在于不当和而和,而在于不当战而战,以合肥之地位,于国力军力知之綦审,明烛其不堪一战,而上迫于毒后仇外之淫威,下去刂于书生贪功之高调,忍以国家为孤注,用塞群昏之口,不能以死生争,义宁之责,虽今起合肥于九泉,亦无以自解也。(黄著《花随人圣庵摭忆》页二一四)
我在《百年中国:文化传统的流失与重建》一文中引述了上面两则史料,非欲为李合肥其人辩诬,而是想说明,历史之真情底里,绝非当时后世的悠悠之口以及“书生贪功之高调”所可为椐也。
《百年中国》这篇文章是我的一次演讲,听讲者是国家各部委担负领导职务的人。当讲到中日甲午战争的历史教训的时候,我说:“我想向各位提醒一点,在我国由传统走向现代的历史上,曾经有过三次现代化的努力:一次是清朝政府迫于列强的侵扰所做的初步现代化尝试,特别是洋务派的三十年的辛勤积累,由于1894至1895年的中日甲午战争,被日本强行打断了;第二次是民国政府的现代化努力,由于1937年日本军国主义的全面侵华战争,再一次被打断;我们现在正在进行的现代化进程,是中国共产党领导的现代化,也是中国近现代历史上的第三次现代化努力,已经取得了令世界瞩目的成果,但我们的现代化进程还没有完成。我想提出一个问题:我们这次的现代化进程,还会被打断吗?”也许有人会追问我对这个问题的看法,我不是预言家,我只能说我不是没有一点隐忧。
王国维和陈寅恪是我近年关注得最多的现代学术人物,撰写的有关他们的文字也相对比较多,故本书第二至第九篇,都是关于王陈的内容。因为陈将有专书出版,此处所收仅限于单独发表过的一些散论。《王国维陈寅恪与中国现代学术思想》也是一篇演讲稿,行文方式和语气带有演讲的特点,连现场答问也照原样保留了下来。我对王、陈,说起来是有些偏爱了。陈在本质上是一贵族史家,他一生未能摆脱家族的情结,但学术理念则坚持文化高于种族。王的自杀是20世纪文化中国的大事件,也成为百年学术的不解之谜。演讲稿中对此稍事疏理,主要分析他一生的“十重矛盾”。陈评王之死曰:“先生以一死见其独立自由之意志,非所论于一人之恩怨,一姓之兴亡。”“一人”,指罗振玉;“一姓”,指清朝(爱新觉罗氏)。《陈寅恪“王观堂先生挽词并序”新释》一文,探讨的就是这“一人”、“一姓”的问题。
“思想而不自由,毋宁死耳。”陈的这句名言,以之评王评陈,均若合符契。或问:王、陈就没有局限吗?这要看你用什么标准和什么方法看待过去的学术人物。陈寅恪说:“对古人之学说,应具了解之同情,方可下笔。”又说:“吾人今日可依据之材料,仅为当时所遗存最小之一部,欲藉此残余断片,以窥测其全部结构,必须备艺术家欣赏古代绘画雕刻之眼光及精神,然后古人立说之用意与对象,始可以真了解。”又说:“所谓真了解者,必神游冥想,与立说之古人,处于同一境界,而对于其持论所以不得不如是之苦心孤诣,表一种同情,始能批评其学说之是非得失,而无隔阂肤廓之论。”我想我们还是按陈寅恪阐释的方法来看待前人和前人的学说罢。
我偏爱的另一个人物是马一浮。马和熊十力、梁漱溟有新儒家的“三圣”之称,但为学的本我境界马比熊、梁似更胜一筹。《熊十力和马一浮》一文,主要论熊,特别是他的《新唯识论》的来路和影响,但也兼及熊、马的生平素业和彼此之间的情谊。马是真正读懂《新唯识论》并最早给予称扬的熊的学术知音。1932年文言本《新唯识论》出版,马为之序,其中写道:“十力精察识,善名理,澄鉴冥会,语皆造微。早宗护法,搜玄唯识,已而悟其乖真。精思十年,始出境论。将以昭宣本迹,统贯天人,囊括古今,平章华梵。其为书也,证智体之非外,故示之以明宗;辨识幻之从缘,故析之以唯识;抉大法之本始,故摄之以转变;显神用之不测,故寄之以功能;徵器界之无实,故彰之以成色;审有情之能反,故约之以明心。其称名则杂而不越,其属辞则曲而能达,盖确然有见於本体之流行,故一皆出自胸襟,沛然莫之能御。尔乃尽廓枝词,独标悬解,破集聚名心之说,立翕成变之义,足使生肇敛手而咨嗟,奘基挢舌而不下。拟诸往哲,其犹辅嗣之幽赞易道,龙树之弘阐中观。自吾所遇,世人谈者,未能或之先也。可谓深於知化,长於语变者矣。”短短二百余字,《新唯识论》的玄理义趣囊括无遗,且将各章名目(熊书“部甲”即“境论”分“明宗”、“唯识”、“转变”、“功能”、“成色”、“明心”各章)嵌于对仗的语句之中,读之朗朗上口。而“一皆出自胸襟,沛然莫之能御”,不正是熊先生为文为学为人的特点吗?
熊、马也有分歧,1939年由于对复性书院的宗趣理解不同,两人曾一度闹翻,熊先生怒而离开乐山(复性书院设在四川乐山的乌尤寺),使马先生倍感伤痛。但马先生宁愿相信熊的“怫然遽行”不过是佛五行中的“婴儿行”,也就是闹小孩脾气。的确,熊先生接人待物一任性情,极少有遮拦。马一浮抗战时期创办复性书院,是应国民政府的邀请,不得已而后应。他的态度是无减无增、语默动静一也。当他由广西的宜山(时讲“六艺之学”于浙江大学)赴乐山途经重庆的时候,委员长蒋公曾设宴款待,待之以宾礼。熊先生当时也在重庆,熊、马等几位友人聚会,不免问起对蒋的印象,马说:“此人英武过人,而器宇偏狭,乏博大气象;举止庄重,杂有娇揉;乃偏霸之才,偏安有余,中兴不足。”熊的评价则两个字:“流氓。”50年代以后,熊仍不停著述,马晚年只写诗而不著文。两人同为政协委员,熊对国政文事颇多建言,但无一采纳;马则默而无言。
熊逝于1968年,终年83岁。逝前逢文革浩劫,屋中挂自书三条幅:中间为孔子、左王阳明、右王船山。口中不停地念诵:“中国文化亡了!”“中国文化亡了!”马逝于1967年,逝前作《拟告别诸亲友》:“乘化吾安适?虚空任所之。形神随聚散,视听总希夷。沤灭全归海,花开正满枝。临崖挥手罢,落日下崦嵫。”似有顺化自然的喜悦。马终年85岁。两人乐山别后绝少再晤,但彼此仍有关切。他们性格风貌有别,同为童心十足的学术大师则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