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9年秋季,我师从著名的训诂学家陆宗达先生,从治许慎的《说文解字》入手,正式开始了对古文字学的研究。小时候对“家”字的猜测,我终于在甲骨文和古代文献中觅得佐证。甲骨文中,凡以动物为字素者,如此动物非专指,则往往不必拘泥于某种动物。如“牧”和“牢”二字的甲骨文,所从之“牛”也可以写做“羊”等;“逐”字的甲骨文,或从“豕”或也从“鹿”等,不一而足。“家”字则不然,均从“宀”从“豕”会意,无一例外,这说明“家”字所从之“豕”乃为专指,其特殊意义是其他动物所无法取代的。这种特殊的意义,就是表示如厕之所。汉字中还有个“圂”,也是会意字,从“囗”从“豕”。《玉篇·囗部》:“圂,豕所居也。”这与“圂”的造意完全吻合,“圂”的本义当为猪舍无疑。《汉书·五行志》:“燕王宫永巷中豕出圂,坏都灶,衔其鬴六七枚置殿前。”颜师古注:“圂者,养豕之牢也。”这是“圂”表示猪舍的用例。《广雅·释宫》:“圂,厕也。”《说文解字·囗部》“圂”下也是以“厕”立训,可见“圂”同时又可以表示厕所。《墨子·备城门》:“五十步一厕,与下同圂。”这是“圂”表示厕所的用例。杨树达在《积微居小学金石论丛·释圂》中说:“古人豕牢本兼厕清之用,故韦昭云‘豕牢,厕也’是也。今长沙农家厕清豕圈,犹古代之遗制矣。”看起来,这条“古代之遗制”,不独我的老家尚有遗存,至少湖南长沙的农家也是如此。这难道还不足以揭示“家”字从“豕”的理据吗?
应当承认,汉字毕竟是世界上至今还在使用的最古老的文字,时间造成的距离必然给我们解读汉字的造意带来了极大的困难。古人创制文字,只能依据当时人类对客观世界的认知程度。研究汉字的字源,从某种意义上讲,就是与古人对话。在对话的过程中,只有准确地把握古人的思维脉络,才有可能准确地获得古人造字的理据。我们没有必要讥笑古人,更没有必要批评古人、否定古人,也不可能要求古人按照现代生活的准则调整他们造字的理据。诚然,还有许多古人造字的理据我们尚未参透,但我们也没有必要把它们看得那么神秘叵测。我们和古人造字的理据只是隔着一层窗户纸,只要把窗户纸捅破,一切都会变得那么简单明了。就好像把心脏当做思维器官一样,古人的理性认识是可以理解的。汉字的结构是非常复杂的,但我们不能因此推论汉字的功能也多于拼音文字。有人认为,“汉字同时兼有图画、积木和魔方三大特点”,“汉字,只有汉字,才是汉族儿童和外国人开发智慧、学习汉语的图画、积木和魔方。”(徐德江:《汉字是开发智慧、学习汉语的图画、积木和魔方》,《汉字文化》,1996【4】)这种痴人说梦般的言语,释放出大量伪科学的烟雾,污染着我们的空气,这是人们不能不加以注意的。
汉字是中国文化传统的一个组成部分。任何一个民族的文化传统都是一个变量,都处于一种不断发展变化的状态之中。同时,任何一个民族的文化传统都有其自身的优点和缺点。如果没有优点,这种文化传统早已消亡;如果没有缺点,这种文化传统必将消亡。汉字就是一种优点和缺点都非常突出的文化形态。特别是进入信息时代以来,汉字在计算机面前的尴尬面孔,常常令人无奈。对于计算机软件研发人员来说,寻找汉字输入计算机的最佳方法,是一个至今尚看不到终点的课题。不论我们对汉字多么偏爱,都不可以再重复“皇帝的新衣”的故事。好在这个话题与汉字字源学的关系不大。作为古文字学的一个分支,汉字字源学所研究的对象属于中国的传统文化,显然这是一个定量。不过,把古人造字的理据研究透彻,说不定有助于我们正确地认识现代汉字。
(本文为作者著《汉字字源学》的自序,本报有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