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先生的缄默是有书为证的:《俞平伯年谱》记载,1979年,筹备中的《红楼梦学刊》上门敦请俞平伯出任编委或顾问,俞先生当即谢绝;1980年,首届“《红楼梦》国际研讨会”在美国召开,俞平伯是第一位被邀请的中国内地红学家,俞先生未到会;另据俞氏外孙写的《我的外祖父俞平伯》记载,“有很长一段时间,他几乎是绝口不谈《红楼》”;俞先生自己也多次说:“我仅是读过《红楼梦》而已,且当年提起‘红学’,只是一种笑谈,哪想后来竟认真起来!”……
俞平伯对“红学”的缄默似乎不能仅视为一个大学者惯常的谦虚,因为在另外一些较为私人化的场合,俞先生并未缄默,而是自有主张,这其中最值得注意的是他在和多年故交叶圣陶等人通信中流露的,如有一封信中他说:“今之谈红学者,其病正在过繁,遂堕入魔境,恐矫枉亦不免过正耳”。另一函则曰:“有人以电子计算机来研《红》,得出前八十回、后四十回是一人所作之结论,诚海外奇谈也”。而在一封写给叶圣陶的复信中更和盘托出了自己闭口不谈《红楼梦》的深层原因:“《红楼》已成显学,作伪者多,自以缄默为佳耳”。……“一成显学,便多流弊”。显然,红学热中俞平伯之所以保持缄默,实在是对红学研究中一些不正常的现象极不以为然之故,比如伪造证物、一味地钻牛角尖、越来越玄虚越来越琐屑等等。而作为一代红学宗师的俞平伯,他在如何对待与研究《红楼梦》的态度上,倒向来是以平实为特征的,直到晚年仍坚持认为:“《红楼梦》是小说,……总想把它当作一种史料来研究,像考古学家那样,敲敲打打,似乎非如此便不能过瘾就贬低了《红楼》的声价,其实这种作法都出自一个误会,那就是钻牛角尖,反而把自己也给弄糊涂了。当然我们不能否认《红楼梦》有着极为复杂的背景和多元的性质,从不同的角度看而会有差别,但是无论如何它毕竟是一部小说,这一点并不会因为观看角度不同而变化、动摇。”这些看法貌似卑之无甚高论,实际上除了像俞平伯这样精研红学并且对红学有感情的人,是轻易说不出来的。
随着曹雪芹逝世240周年纪念日的日益临近,一股不大不小的“红学热”也随之而至,某些红学界中人赶场似地抛出了一些惊世之作,最吸引眼球的是关于《红楼梦》著作权的新论,说是某教授经过苦心孤诣的研究,认定《红楼梦》全书实为曹雪芹一人所作!红学界中早流传一句笑谈:没有红学家不敢翻的案,从“《红楼梦》作者不是曹雪芹”到“曹雪芹是刺杀雍正皇帝的武林高手”,种种奇谈怪论你方唱罢我登场,真是不一而足愈翻愈奇,直到这回否定高鹗的著作权,全盘动摇红学研究之基点,尤其让人瞠目结舌了!包括红学在内的文化、学术研究,究竟是该取脚踏实地还是哗众取宠之态度?在新一轮“红学”热中想起俞平伯先生的缄默,不禁感慨系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