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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乡的召唤

2003-12-31 来源:中华读书报 ■张玲 我有话说
我提前到了来开会的城市,悄悄安排了下榻之处,为的是先静静地感受一下这久违的故乡——我父母的故乡。

从住处步行到烟台师院校门,一条高跨大门口的红底白字横幅赫然在目,像索桥似地迎风摇曳,上书:张谷若百年诞辰纪念暨外国文学翻译研讨会。此类大大小小的会标,往日首先引起的是一种行程过后的归属感,它们不过意味着“我到了”。此次,却是一腔腾涌的热流,令眼眶潮润,因为这是以先父为主题的会,今年既是他的百年诞辰,又是他的九周年忌辰。

先父少小离家,求学谋生,卜居北京,1942年以后战乱益甚,他便再也没有回过故乡。先父生前常常思念故乡,思念前海富饶的砾石滩、后海神妙的岩洞、山顶葱茏的绿林、启蒙发聩的恩师、质朴勤奋的亲长……

世事沧桑,现今着时装,饮可乐,出入洋吧,在众目睽睽之下旁若无人地演示情爱的青年男女,大多并不清楚他们父辈、祖辈的生存环境和社会风习。父亲生长的芝罘岛,是仅有一个狭长陆地走廊与胶东半岛相连的小岛,岛民日夜面临大海,也日夜为大海所幽闭。在英语中,岛民(in su lar)一词很早就已衍生出了狭隘、保守、偏激之类的含义,昔日的芝罘岛人又何尝没有这些特性?他们固守在自己的弹丸之地,并非都有热爱大海、战风斗浪的浪漫,他们甚至畏惧大海,从不下海游泳。文化,也像海一样,令他们敬而远之。先父首先自行剪掉辫子,然后与放足的母亲相偕跨过封建的垣篱,他因为苦读不得不戴上了近视眼镜,加之能说能写英文,而被视为背祖忘宗,“在了鬼子教”。父母无奈,只能自我流放于异乡。外侮时期,父亲携自己必须对之负责的妻女,在残暴强权下坚守不合作的底线挣扎谋生,并尽其绵薄暗做华夏儿女应做之事,与故乡则因烽火阻隔,音书难传。在文明社会生存竞争被人为夸张化、扭曲化、残暴化的时期,故乡又排斥那些本是她亲生的游子;就连我在学生时代回乡省亲时,也曾遭乡人侧目。春风初至,乍暖还寒,文化赶不上经济匆匆迈进的脚步,但是,文化毕竟是不甘落后的精灵,它跃然腾飞,在故乡城镇的上空,也在故乡偏僻的村落。不知不觉中,故乡扩充了自己的师范院校,建立了自己的大学,送出了自己的留学生,招入了异国的留学生,拥有了精通专业的党政干部,和父亲的那些前途无量的年轻同行。

起初,从火车站刚一走进烟台,我就感到了故乡变化惊人。早先闹市区石砖铺地的古老街道成了大厦林立的通衢,城市周边沟河小溪以及海沿已经填平垫高,成为现代居民楼区,北端芝罘岛上依山面海错落有致的古老四合院也被新居民楼取代,加之亲朋故旧多已作古,都令我大生失落之感。但是从会内会外那份浓烈的乡情中,我逐渐找回了自己所失;这短短几天的聚会,让我出乎意料地发现,先父竟然拥有这样多的知音!改革与开放打破了岛民的幽闭,使故乡的目光投入世界,也使故乡的心更能容纳百川。

我怀着一颗饱满的心从故乡回到北京,次日,正是先父的忌辰,我在他的遗灰盒及像前奉上鲜花,低声对他诉说故乡的一切,最后告诉他:“以后我还得常回去,去为故乡做点什么。”这话,在父亲生前我们从未想过、说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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