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学者俞平伯的曾祖父俞曲园是章太炎的老师,而章太炎是二周(鲁迅、周作人)的老师。这里说的“老师”是传统意义的,正正经经的老师,不是如今年轻人见年长者的客气称呼。这种师生关系是明确的,终生不变的;学生见到老师,总要执弟子礼、师生之谊是长存的。师生之间的关系又是以前人伦关系中的重大一项,师生都十分重视。但是,偏是在他们的师生关系中产生变化,成为故事。我们且来说说。章太炎写过有名的《谢本师》,声明与俞曲园断绝师生关系。后来,好像是“即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周作人也写了一篇《谢本师》,宣布与章太炎断绝师生关系。不过他这篇文章我在现在编的《周作人集外文》里读到,周作人为什么后来不把此文收入他众多的文集里,我想他可能觉出不必,不该。先说章太炎的《谢本师》。章太炎在19世纪末至20世纪初的几年,被清政府通缉,国内国外四处逃亡,历经危难。此前,他从俞曲园在杭州苦读经书七年,师生之情是深厚的,但别后也有十来年不见了。一次归来,他去看望老师。老师一见面就因他反清而把他臭骂一顿,骂他“不忠不孝,非人类也”,而且俞曲园说,以后与他这种反清的人断绝师生关系。章太炎在老师面前不敢多争,只气得两眼含泪。素有章疯子之称的章太炎,脾气暴躁,但在老师面前也不得不忍。他是在这种情况、情绪下,写了这篇抗辩的文章《谢本师》,谢,拒也,辞也。他的立意是在革命与不革命之间做出选择。读文可见,这时候他是大义凛然的。到1926年,周作人写《谢本师》,其时章太炎的确已没有当年革命之志,言行也颇多乖谬之处,这也是事实。具体的原由是章太炎在一封公开发布的电报里,称颂曾国藩的人伦之道。周作人此文中说,“到得近日看见第三个电报把‘剿平发逆’的‘曾文正’‘奉作人伦模范’,我于是觉得不能不来说一句话了。先生现在似乎已将四十余年来所主张的光复大义抛诸脑后了。我相信我的师不当这样,这样的也就不是我的师。先生昔日曾作《谢本师》一文,对于俞曲园先生表示脱离,不意我现今亦不得不谢先生……”当然周作人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不过这文章实在也是可做可不做。老师的思想文章有错未必就要来个“谢本师”。周作人平时作文以平淡儒雅著称,这篇文章有时对老师有明显的揶揄、调侃,有的地方,用现在的话说,好像拿老师开涮。比如,“先生好作不大高明的政治活动,我也知道先生太轻学问而重经济,(经济特科之经济,非Economics,)自己以为政治是其专长学问文艺只是失意时的消遣”;又如,“先生老矣,来日无多,愿善自爱惜令名。”说这些,不是过分吗?
于是我想1936年,鲁迅生命的最后一年,他写下《死》、《女吊》。莫非他自知不久了吗?在最后的日子里,他连续写下《关于太炎先生二三事》和《因太炎先生而想起的二三事》,后一文未写完,即逝世。章太炎逝世在6月14日,比鲁迅早四个月。他赞扬章太炎一生的革命业绩和学术业绩。他也不讳言章氏的缺陷,他的批评更深刻。他说太炎先生“用自己所手造的和别人所帮造的墙,和时代隔绝了。纪念者自然有人,但也许将为大多数所忘却”。说得真诚,而且满含真情,使读者感动。他在1935年写的《名人和名言》里,也公开批评章太炎,结尾说:“我很自歉这回时时涉及了太炎先生。但‘智者千虑,必有一失’,这大约也无伤于先生的‘日月之明’的”。只在这一点上,鲁迅对老师的态度,便显出比周作人更多一分理解、厚道和人情。在这里,鲁迅显得更宽厚。
我想到1933年6月鲁迅与曹聚仁信里的话。他说老师如荒谬,弟子“不妨叛之”。但不能“落井下石”以“自救”。我不知道这里是暗指了哪些弟子们,会不会包括1926年写《谢本师》的周作人?待专家考订。他说,“太炎先生曾教我小学,后来因为我主张白话,不敢再去见他了”。他这时是不是想起了俞曲园骂章太炎的故事?当面骂了,学生也只好听着。何必找不自在?又说,“后来他主张投壶,心窃非之,但当国民党要没收他的几间破屋,我实不能向国民党作媚笑,以后如相见仍当执礼甚恭。”“投壶”事在1926年前后,实在是章太炎的无聊;没收屋子事则在1928年,国民党说他反对政府,通缉了他。正如鲁迅在《关于太炎先生二三事》里所说,章太炎一生大节不亏,“革命之志”“并世亦无第二人”。这种对历史人物大处着眼,正是鲁迅的难及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