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最感兴趣的是其中关于“文化研究”的讨论。书中有好几篇讲演都涉及这个课题。我想就此说一些感想。
这些年来,文化研究几乎成了又一种“显学”,很多中文系的学生和老师(尤其是现当代文学和比较文学的),都在朝这个领域靠拢。文化研究有如此大的吸引力,不只是因为可以拓展文学研究的新生面,也因为这是对现存学科体制的一种批判和解放。“文化研究热”代表了目前学科衍变的一种趋势,有可能带来学术生长的活力。但我认为同学们提出与此相关的“纯文学的焦虑”问题,也还有进一步讨论的必要,并不能简单说“焦虑”是多余的。这种“焦虑”是需要重视的现实问题,而不只是理论问题。
如果结合教学来讨论,可能就更清楚。现在中文系的文学教学是普遍存在弊病的。突出的表现是:概论、文学史和各种理论展示的课程太多,作家作品与专书选读太少,结果呢,学生刚上大学可能还挺有灵气,学了几年后,理论条条有了,文章也会操作了,但悟性与感受力反而差了。的确有不少文学专业的学生,书越读审美感觉就越是弱化。文化研究热的兴起,本来是好事,研究视野毕竟拓展了,然而似乎也带来了新问题,事实上“远离文学审美”的现象加剧了。翻阅这些年各个大学的本科生、研究生的论文,有多少是着眼于文本分析与审美研究的?现今在中文系,似乎再谈“纯文学”就是“老土”了,大家一窝蜂都在做“思想史研究”与“文化研究”。其实,术业有专攻,要进入文化史研究领域,总要有些社会学等相关学科的训练,然而中文系出身的人在这些方面又是弱项,结果就难免邯郸学步,“文学”不见了,“文化”又不到位,未能真正进入研究的境界。担心文学审美失落的焦虑大概也由此而来。
虽然现今文学已经边缘化,但只要人类还需要想象的空间,文学就有存在的必要,也就还需要有一些优秀的人才来从事创作与文学研究。这也许是中文系存在的理由吧。与哲学系、历史系、社会学系等系科相比,中文系出来的学生应当有什么特色?我想,艺术审美能力,对语言文学的感悟力和表达能力,可能就是他们的强项。而艺术审美能力要靠长期对艺术的接触体验、包括对作品的大量阅读才能培养起来,光是理论的训练不能造就真正有艺术素养的专门人才。现在中文系学生已经不太读作品,他们用很多精力模仿那些新异而又容易上手的理论方法,本来就逐步在“走出文学”,而文化研究的引导又使大家更多关注日常,关注大众文化之类“大文本”,甚至还要避开经典作品,那不读作品的风气就更是火上添油。虽然不能说都是文化研究带来的“错”,但文化研究“热”起来之后,文学教育受挫就可能是个问题。原有的学科结构的确存在诸多不合理,分工太细也限制了人的才华发挥,文化研究的“入侵”有可能冲击和改变某些不合理的结构,但无论如何,文化研究也不能取代文学研究,中文系不宜改为文化研究系。我赞成文化研究能够以“语言文学”为基点去开拓新路,学者们也完全可以大展身手,做各自感兴趣的学问,同时我对文化研究给目前中文学科冲击造成的得失,仍然保持比较谨慎的态度。
这本书中学者和作家的讲演自然精彩,但作为教师,我对学生的讨论与提问格外关注。我觉得许多学生的问题都提得有水平。学生的提问也许比较零碎,但往往贴近现实,能够直观地触及学术领域敏感的部位。很多非常实际的问题穿过过于形式化的学术话语的密林,就这样单刀直入,向你奔来。如果你要真正回应这些问题,恐怕也得脱掉“做文章”的态势,特别是摒弃那些“怎么说都有理”的“辨正”逻辑。这样,我们就从书中读出许多鲜活的思路,甚至引起某些参与研究的冲动。
《北大七讲》这本书的“对话”结构在展示一种教学的新路。老师不是满堂灌,始终与学生保持一种学术对话和思想碰撞的状态,教学相长在这里得以实现。对于研究生教育来说,我觉得这种上课方式是尤其值得推广的。(不过,这似乎有些奢侈,现今各个大学在不断扩招,有些学校研究生博士生都是“批量生产”了,只好上大课,几百人挤一间教室的课很多,还怎么可能“对话”?)从1996年开始,北大中文系设立了“孑民学术论坛”,每周一次,请来国内外各个学科领域(包括理科和其他学科)一些领军的学者,介绍所属学科前沿研究状况,展示不同的治学理路,至今已有近百讲,对于活跃学术空气,促进学术交流,开拓学生的视野,起到明显的作用。收在本书中的讲演,除了韩毓海老师所主持课上的讲演,也有的就出于“孑民学术论坛”。现在这些讲演整理汇集成书出版,不但对大学生、研究生了解现当代文学以及相关学科的学术进展有参考价值,大概学校之外的读者也可能会有兴趣。我想,这样一本很有学术“对话”意味和课堂现场感的集子,会有助于大家领略北大的学术氛围,一起来思考和探讨许多有趣的课题。
本文系作者为《北大七讲》(中央编译出版社即将出版)一书写的序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