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起:张艺谋、田壮壮、郭宝昌、陈凯歌、何群 |
我与“第五代”导演,1982年以前并不相识。1980年有过一次接触——假如那也叫接触的话。
那一年我拍出了我有生以来的第一部——也就是处女作——电影《神女峰的迷雾》,我决定审查通过以后先拿到学院去放映(所有的新片,电影学院的学生都是先看的)。两个目的:一是毕业后16年了,我才“处女”了一下,回去向老师汇报;二是示威,被整多年,回娘家扬眉吐气一下。但这一想法却遭到了在“神”剧中扮演吴新竹的演员侯克明(现任电影学院副院长)的坚决反对。他说现在电影学院里有一帮小子,专门以起哄为能事。
有一次,“八一”厂的一位老导演拿他的新作来放,这帮小子大呼小叫丑话迭出,鼓倒掌叫倒好,愣把这位老导演气跑了,说再也不进学院的门。还有一位“西安”厂的导演拿新片来放,愣叫他们给哄哭了,什么面子、礼貌,一概没有!现在一般的导演都不敢在学院放片子了。
学院领导严厉批评过几次均无效。我说我这片子还不至于吧!他说肯定哄,并仔细分析了一下说有三处可能挨哄,劝我罢手。我还就不信这个邪,我还没次到这种地步吧?我偏去!克明又说他拿片子去放,叫我别露面,放完了再告诉我现场情况。说得这么恐怖,反而惹起我的火性,一定要去,看看这帮混账小子怎么哄我,我也长长见识。
我有个习惯,看电影不愿旁边有人,总坐在右前方没人坐的地方。克明坐在我旁边,隔五六排的后面,坐着一帮学生,当时并不知道这是些什么人。
开演了,场子里很静。字幕过后,第一场山洞戏刚完,女主角出场有一个大近景,忽听背后有个人大喊:“好大的脸!”立即引起一小部分人的哄笑,克明悄声告诉我:“这就开始了。”等袁苑往下一跳,后面那人又大喊:“起音乐!”但此处无音乐,后面那人大声说:“我×,没起!”当女主角全景出现时,那人又大喊:“推!”但是这个镜头没有推,那人带有自嘲地喊道:“我×,丫挺的不推?”满嘴的脏话!三次没哄起来。您想想那镜头真要是起了音乐,真要是“推”了,下面会怎样地起哄!从此场内安静了,而且随着剧情,偶尔发出一些赞赏的笑声和轻轻地议论声。待演到“审瘦狗”一场,当瘦狗说“向毛主席保证,说瞎话我不是人”时,场内竟爆发热烈的掌声。直到换了本儿,下一场开始了,掌声依然不断。
片子放完了,场内掌声雷动。克明松了口气说郭导,您成功了!这他妈叫什么事!他们没哄起来我就成功啦?后来才知道,坐在我后面那帮小子,就是导演系七八班的学生,也就是后来威名赫赫、声震中外的“五代”精英:张艺谋、陈凯歌、田壮壮、何群之流,高声呐喊的正是何群。
我真正知道他们的名字,是1982年在厂里看他们拍的毕业作《红象》。几个画面一出来我就傻了,中国怎么出这东西了,这是一帮什么人拍的?凭我当导演的直觉和敏感,我知道一批新人起来了。片后的字幕中就是这批精英的名字,而且这批精英恰恰分到了广西电影制片厂!这帮狂放不羁、年少气盛、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在事业上开始了真正意义上的艰难的起步。他们对我还算客气,大师兄嘛,大概觉得我还不属“老朽无能”那一类。何群说:“看完了《神女峰》,别的公安片没法儿看了,您都拍到头儿了。”直到何群当了导演,拍完第一部片子见到我才万般感慨地说:“我×,以后不管什么导演拍出什么烂片子我也不哄了,谁要再哄,我×他妈!现在当导演也太难了!”这是他的肺腑之言。我倒不以为然,初生牛犊不怕虎,这是一种精神,哄一哄有何不可?有何不好?要叫那些固步自封、自鸣得意、观念陈旧、不思进取的导演感受一下羞耻———知耻近乎勇啊!
入厂以后他们按规矩每人都要跟两部影片做副手,然后才可独立工作。他们都跟了片。其实他们早就有了独立拍片的能力,但在中国不行,多年的媳妇才能熬成婆。这帮小子一能独立,立即要求成立青年摄制组,选定的第一个剧本便是根据郭小川长诗改编的《一个和八个》。这叫我吃惊。这个本子厂里最早交给我,希望我拍。我看了本子,当然好!可那是什么时候,刚打倒“四人帮”五六年,政治环境并不宽松,“伤痕”一类的文艺作品正在受到非议,我摘了反革命的帽子也刚三年。
历次政治运动的整肃锻炼了我灵敏的政治嗅觉,现在拍一个土匪抗日的片子不是找死吗?我劝厂领导放弃,这个本子就搁下了。这帮不怕死的牛犊子要拍,正中厂领导之下怀,不顾我的一再告诫决定上马,更要命的是对这帮年轻人不放心,要我做“艺术指导”。我拒绝。
这帮小子登门找我来了,说我不挂名青年组就不成立。还有什么可说的,那就挂吧,但我声明“我指导不了你们,挂名只为了你们上马,一旦拍完我立即撤退,字幕上也绝不挂名”。艺谋说:“这都是后话,到时候再说吧。”我知道我真指导不了他们,有《红象》在先,已经够我学习一阵子了。我挂了名便去忙我自己的新片去了,开机我也没功夫去,只写了一封贺信。他们的第一批样片出来的时候,我正好在京,艺谋约我去看,并叫我一起去易县外景地看看。
在洗印厂先看样片,只有我和艺谋两人还有我的一位司机。样片一放我震惊了,空间的处理那么独特,光打得那么有个性,演员的表演那么朴实,不完整构图所展现的画外空间那么具有想像力,银幕造型那么强劲有力,是一种全新的电影语言,形式上的突破真是“胆大包天”。太另类了,是我看中国片以来,最具个性、最为叛逆的最优秀的片子。假如说《红象》给我的还只是一些浮泛的感受,而这批样片是“五代”给我上的第一课,我折服了。我向身旁的司机小徐说:“中国要出大师了!”尽管它的形式并不完全合理,可它本没想合理,它只想突出两个字:叛逆!这便是一代人成长的最重要最基本的素质。
样片一看完只见艺谋哭丧着脸对我说对不起郭爷,这批样片拍得不好,您那么支持我们,我们拍成这样太惭愧了。看得出他决非假谦虚,决不是假客气。他说“砖窑”一场本想把背景刷黑,这是错用了墨汁来刷,反映在胶片上变蓝了,墨汁有胶凝固以后有反光,整个儿砖窑的气氛全破坏了。我又震惊了,这么点儿小事至于这么哭丧着脸吗?我说千万别来什么对得起对不起什么的,这批样片很棒。他说不行,回去以后要补拍,我说现在绝对不行。
在去易县外景地的路上我向他陈说利害。当年新手上片,只要第一批样片拍砸了,只要第一批样片补拍,只要这消息传到厂里,就立即有被停拍的危险,因为人事关系不是一般的复杂。一些别有用心的人,而且是握有实权极有影响力的人正摩拳擦掌拭目以待,小刀儿磨得贼快,随时准备捅你一下子。
艺谋满脑子艺术,对周边环境形势之险恶毫无戒备心理(这在后来《黄土地》中更凸现出来)。我说对于这批样片要大造舆论,要说“好得不得了”,更不能提补镜头的事。车到外景地已是夜里十一点多钟,摄制组全体人员几十口子全都站在村口迎接,急等着要看样片,实在令人感动。
全体驱车奔了县电影院,刚好影院散场,观众退尽全体看了样片。样片放完场内鸦雀无声,何群突然站起大叫:“我×的咧,这拍得叫什么这叫,这他妈能看吗?我×,怎么成了……”真是智者千虑必有一失,怎么就把何群这混小子给忘了。我脑子里“嗡”的一声忙冲上去把何群拉到一边说:“你他妈活腻味啦?喊什么你?”我把对艺谋的话又对他说了一遍,何群恍然大悟、满脸尴尬。回到外景驻地开了一个会,统一了认识:一,这批样片好得不得了,立即送回厂里审查。二,用不着补镜头了。三,“砖窑”一场重拍,但要在这个外景点儿全部拍完以后,临撤退前补拍,而且不是“补”,是增加戏,增加几个镜头。可新鲜事物的起步绝非那么简单,传统观念的惯性束缚着几乎所有人的思维,看完样片后首先是演员不答应了。
他们对样片的风格极不理解。“八一”厂的一位老演员气呼呼地说:“拍的这叫什么?黑糊糊的什么也看不清,我都没看见我那脸在哪儿,好容易看见一个,还在画面边儿上,还一半儿在外面,里边儿只剩半拉了!”这种情绪很普遍,我找这位老前辈谈了话。第二天又开了会,祝贺第一批样片的成功,并希望大家理解新的观念,支持年轻人的创新精神,中国电影需要突破。
下午我去了拍摄现场,再次使我震惊,这是“五代”给我上的第二课。现场围观的老乡甚多,我也帮着维持秩序,有一个人竟站到场子中央,我把他向外推说老乡往后往后,这人说郭导,我是演员,着实叫我一愣,我又推第二个,又是演员,过一会儿我又去推那第一个,还是当做了老乡。这人就是辛明。他说您怎么老推我呀!我还从来没这么眼拙过,任何戏我都可以从千百个老乡中,准确地抓出扮演老乡的演员,扒层皮都认得出是个“城市老乡”,可这个戏我居然一再上当。他们把演员剃光了头,淋上水,在太阳下曝晒,使头皮和脸色一致。他们不满足于服装做得旧,叫演员穿上衣服在土地上乱滚,在土墙上乱蹭,每个镜头前都往演员的头上身上撒极细的土沫,那真名符其实,一丝不苟。他们严谨的作风、严肃的态度、严格的要求,使我深受触动。
晚上回来又开了总结会,我表示了深深的敬佩之意。第二天我返回北京,要把样片发回厂,由厂里审查,我又担心了。其实那位老演员的看法,很具代表性,一旦这批样片不被审查人理解,再加上别有用心的人一起哄,整个摄制组就有夭折的危险,所以审查时我必须在场。往南宁发片的同时,我给生产办主任写了一封信:我没回去之前任何人不得看样片,片箱不得开封。我那时还有点儿“破”权力,领导也信任我。
十天后我才回南宁,片箱果然原封未动。当晚,厂里放两部片子,散场后将所有的人驱逐出场,只留下厂长和书记二人,我陪他们看样片,边看边解说;其实我说的都是我的学习心得。样片放完,二位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