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该把《花流年》的作者称作一位收藏家。他仿佛有一个密不示人的雅室,在室内一架又一架的多宝格上,摆放着他精心收藏的文物。终于他打开了大门,带我们进去,给我们展示他精心收藏的文物,这些文物无疑留着岁月的陈迹。他收藏的是精神的文物,这种精神的文物,我们应该称之为历史记忆。
我之所以称作者是一位收藏家,是因为他在叙述时,就像呵护珍贵的文物一样呵护着他内心的历史记忆,这决定了他在这部小说中的叙述方式,他基本上把故事封闭在保和堂的深宅大院内自足地流动,虽然也有走出外户的事情,也有户外的人如段四之流走进保和堂内,但作者知道把这种干扰降到最小。有时我以为段四这个有些权力的土匪式的人物,在那个政治秩序混乱的局面下会给保和堂更多的麻烦,但作者笔锋一转,掐断了段四的企图。我就更加明白了作者呵护保和堂的意图。因此《花流年》不同于其他写家族的小说,虽然历史背景、传统宅院、家族生活,这些故事元素都相近,但我们读到的家族小说基本上是借家族史表现社会史或者文化史;而《花流年》则是通过宅院来表现伦理包裹下的情欲。这恰是作者首先安排大老爷带女眷们去娘娘庙的用意,它留下两条伏笔,一条是大太太的生不逢时,一条是二太太的龙凤呈祥。小说的情节发展就是在慢条斯理地剥开这两条伏笔的过程,于是我们就看到,保和堂内的情欲是如何在家族兴旺的伦理企盼下弥漫开来的。
作者珍爱他内心的收藏,这使得他无法静下心来写一部真正的小说。其实作为一部小说,他早已虚构好了一个完整的小说世界,这时候,他把自己收藏的历史记忆悄悄地镶嵌进这个虚构的世界中。然而每当叙述到精彩之处,他常常情不自禁地跳将出来,告诉你这是他的收藏,因此我把这部小说的叙述比喻为一位收藏家在洋洋自得地介绍自己珍爱的文物时的叙述,这种叙述首先在介绍保和堂时就奠定了。在虚构情节的流动中,不断插入一段作者亲历的叙述,也许从审美的角度说,这起到了布莱希特所说的“间离”效果,它拉开了我们与叙述对象的距离,让我们以旁观者的身份仔细地观赏。比方在叙述到蒋家老太爷的丧事之隆重时,作者的叙述口吻一转,变成了他在小时候听爷爷带着无限钦慕的心情讲述这场隆重的丧事。爷爷的讲述遭到红卫兵红小兵们的毫不留情的打断,以及作者对八个碗八个碟的佳肴的无穷想象,所构成的另一种心理情境,就使得读者宛如隔着玻璃橱窗去观赏。而那些由历史记忆组成的情节就像玻璃橱窗内摆放的文物,具有一种凝固的美。这的确是一种精神愉悦的赏玩,他的精致的语言氛围始终是或浓或淡地笼罩在小说的叙述之中。
现在来谈论这部小说也许还不是时候,因为作者的故事还没有讲完,大太太二太太的两条伏笔才刚刚展开。我不知道在接下来的写作中作者是否保持《花流年》的特别叙述方式,是否还继续营造一种带着岁月履痕的古旧美感。但我猜想在后来的叙述中,保和堂终究会衰颓下去,而随着这种衰颓,作者的批判立场也许会越来越清晰。
(《花流年》,振权著,作家出版社2003年9月第1版,21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