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妨把《恋情的终结》中每一叙述角度视为偏见,把叙述内容的不尽相合视为隔阂。从根本上说,这是一本有关人的孤独的书,而孤独就来自于无法避免的偏见和无处不在的隔阂。人物的立场不同,视角不同,感受不同,想法不同。彼此既然无法沟通,所说的就是两码事。小说的叙事系统可以视为多个第一人称的集合;而该叙事系统之所以成立,基于作家对于第一人称这一叙述方式的深刻理解。他有意强调或者说如实再现了第一人称的局限性和相对真实性,又拒绝在此之外提供一个可以作为参照的不受局限或绝对真实的视点。——假如小说中这一视点确实存在,那么它应该是属于俯瞰这一切的天主的,然而天主始终沉默不语。这里“怎么写”与“写什么”是完全一致的;没有这种叙述方式,也就没有这部小说。
本德里克斯看了萨拉的日记,对她的误会随之消除;然而小说只安排他们再见了一面:第四部中,他去找萨拉,一直追到教堂;此时她病势已重,匆匆分手后,没过几天就死了。值得注意的是,格林何以这样安排。也许将作品取名为“The End of the Affair”——“恋情的终结”或“事情的终结”——已经足以说明一切。空袭后,萨拉与本德里克斯分手时说:“你不用这么害怕。爱不会终结。不会只是因为我们彼此不见面……亲爱的,亲爱的,人们看不见天主,但不是一辈子都爱他吗?”本德里克斯回答:“那不是我们这种爱。”萨拉的想法姑且不谈;然而自从她发了那个誓言,本德里克斯心目中的“爱”在他们之间已经不复存在了,——也就是说,“事情”在本德里克斯与萨拉重逢一年半以前已经“终结”。本德里克斯不承认这一点,却也无力挽回。在小说所描写的“现在”即本德里克斯与萨拉重逢后的那段时间,他干的都是徒劳之举;在“我们这种爱”的意义上,二人之间的距离不曾缩减一分。本德里克斯在教堂里讲了许多表白心迹的话,可萨拉睡着了;待到他问:“你会给我打电话吗?”她点点头,手指的动作却表明是在说谎。继之而来的萨拉突然的死,更把彼此间的隔绝贯彻到底。前面讲过,《恋情的终结》是一本关于人的孤独的书,而最孤独的莫过于始终置身于“事情的终结”之后,这才真的一无所有。我们或许更能体会小说何以要采用第一人称——如果承认它的局限性和相对真实性,第一人称其实就是孤独的表达方式。
轰炸之后萨拉所发誓言,以及她的恪守誓言,意味着一个更重要的角色——天主——登场。自此之后,真正的冲突就发生于“我”与天主之间,而萨拉只是战场。这从她生前一直延续到她死后,所以萨拉是否早死,并无所谓。《恋情的终结》与其说是凄绝的爱情小说,不如说是深刻的宗教小说;这里只想一谈小说中本德里克斯试图从天主那儿夺回萨拉,对他意义何在。正如萨拉所说:“我知道他害怕一旦我们的爱情终结就会将他包围起来的那片沙漠,但他却无法意识到我的感受也完全一样。他大声嚷着说出来的话,我是一声不响地说给自己听,并且写在这里。……如果彼此失去对方的话,那么我们在沙漠里都做什么呢?那以后人怎么活下去?”这也就是前面一再提到的孤独,本德里克斯正是一个苦苦与孤独抗争的孤独者。萨拉又说:“如果一个人能信主,那么主会充满这个沙漠吗?”这是她自己的解决方案;而本德里克斯无意于此。他之所以“嫉妒”、“仇恨”,之所以抗争不止,无非要在这片“沙漠”中为自己寻求一个立足之地而已。本德里克斯面对天主,有如一个孤立无援的人面对整个存在。
(《恋情的终结》,【英】格雷厄姆·格林著,柯平译,译林出版社2001年1月第1版,10.5元) 附: “我跪在那儿,把头抵在床上,希望自己能够信主。亲爱的主,我说——为什么是亲爱的,为什么是亲爱的呢?——让我信你吧。我无法信你,让我信你吧。我说:我是个婊子、骗子,我恨自己。我什么也无法自己做到。让我信你吧。我双目紧闭,两手的指甲用力地掐自己的掌心,一直掐到自己除了疼痛以前再没有别的感觉为止。我说:我会信你,让他活着吧,我会信你。给他一个机会,让他有自己的快乐吧。你这样做我就信你。但是这样祷告是不够的,这样信主也太轻松了。于是我说:我爱他,如果你能让他活过来,我什么都愿意做。我非常缓慢地说:我会永远放弃他,只要能让他侥幸活下来就行。我的指甲掐了又掐,已经能够感觉到掌心的皮肤给掐破了。我说:‘人们可以在彼此不相见的情况下去爱,不是吗?他们看不到你,但是一辈子都爱你。’这时候他从门口进来了,他活着。当时我想,没有他的痛苦开始了,我希望他还是再回到门下面安安稳稳地死了才好。” ——《恋情的终结》P9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