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怪的是,当时53岁的笛卡儿竟接受了邀请。也许,今天要是有一位年轻美貌的女皇去请德氏,大约也请得动的吧。谁知这一去,就要了笛卡儿的命!
10月,笛卡儿到达斯德哥尔摩,受到女皇的热情欢迎。笛卡儿原先和许多文人一样,有晚睡晚起的习惯,不料这位女皇却是极为勤政,一点没有唐明皇“春宵苦短日高起,从此君王不早朝”的浪漫劲头,每天要上早朝,笛卡儿也不得不入乡随俗。夫古时君王的早朝,大抵类似于今日之“×长办公会议”,只是这个“长”是“长”之至而已,故完全可等同于开会。可怜笛卡儿在斯德哥尔摩这北方苦寒之地(纬度高达59 O多,如今中国的版图中已经没有这么高的纬度),天天大清早开会,就闹起了肺炎。另一种说法更玄,说是从那年11月起,女皇要笛卡儿每周三次清晨讲课,时间是从5点开始——在当地这个季节,太阳要三小时以后才会升出地平线!这种讲课当然也可以视为小型“御前会议”的一种。总之,不管是哪一种,反正到了次年2月11日,我们的大哲学家、大数学家就因肺炎一病不起,在斯德哥尔摩“遽捐馆舍,归于道山”了!这就是大清早开会开死人的故事。
这样开会开死人,当然属于“硬死”(不死,则为“硬伤”乎)。而如今的开会,虽然房间里可以有暖气,一般也不会清晨5点开始,却照样可以将人慢性谋杀——不断地浪费与会者的时间。每天一个会,一年就是365个会,10年就是3652~3653个会,何况许多人一天要开好几个会!
关于文山会海的害处,前贤早已讲过许许多多,很难有什么新意了,但是关于开会的时间,则还有值得研究的余地。比如说吧,开清晨会和喝下午茶,虽然同是一伙人聚集在一起一段时间,但味道就大不一样。喝下午茶是那么的闲适,那么的优雅,几位学者在一起聊聊天,切磋切磋学问,多好啊。而开清晨会,那就难免使人联想到笛卡儿的故事,不寒而栗矣!故有一位深受文山会海荼毒的政府官员曾对我说,她的口号是:少开清晨会,多喝下午茶。旨哉斯言!若早为克丽斯廷娜女皇诵之,笛卡儿起码可以多活10年,说不定哲学史上、数学史上,又可平添几许华章!
再进而言之,开清晨会,就很有打算今天开若干个会的嫌疑,结果会连着会,让人疲惫不堪;喝下午茶,则时间已经到了下午,至少此前的大半天就很有可能已经幸免于会了。喝下午茶,可以是“有书真富贵,无事小神仙”;而开清晨会,就几近于“两眼一睁,忙到黑灯”了。故此两者风格不同,本质亦大异也。
余光中有言:“科技是忙出来的,文化是闲出来的。”此语立意和表达都甚好,唯“科技”应改为“技术”,因为科学和技术是有本质不同的;真正的科学,与文化一样,也只能是“闲”出来的。要追求科学和文化就会有牺牲,花时间花钱的事是经常发生的。不肯花费时间和金钱,科学和文化是不会从天上掉下来的。时间原本是要为科学和文化而“花”掉的,如果被无穷无尽的文山会海占去,那又拿什么去“花”呢?
早些年,学术研究(包括人文学术研究和自然科学的基础理论研究)没有钱,大家不免将注意力集中在钱上,百计呼吁,要求给钱,以养学术。这几年,学术研究倒也有了一些钱,但是给钱之人的思想认识,恐怕仍有滞后。他们也许认为,我既然给了你们钱,就有理由不让你们得闲;你们既然得了这些钱,就应该按时按刻替我将“一流学术”弄出来。所以文山会海,考核检查,评奖汇报……几无宁日,非要折腾得鸡飞狗跳而后已。于是上有政策,下有对策,注水成果,泡沫学术,铺天盖地而来。实际上花了钱也是浪费。
故从不给学术研究足够的钱,到愿意给学术研究相当的钱,实属巨大进步,但还需要从“给钱不给闲”,再进步到“给钱又给闲”。如此,则真正的一流学术之出现,就只是时间问题了。相传以前有人问岳飞:天下如何才能太平?岳飞说:文臣不爱钱,武将不怕死,天下太平矣!爰仿其句型曰:学术如何才能繁荣?对曰:研究不缺钱,学者少开会,学术繁荣矣! (摘自《交界上的对话》,江晓原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