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学传播(或者说科普)首先要传播真实的科学,包括科学知识,也包括科学方法、程序及科学的社会影响。何为真实?是其所是也,不扭曲也不夸张。然而具有辩证意味的是,用幽默、夸张甚至虚构有时更能揭示真实。我们先看两组故事。
第一组:
S1:8年多来他一直埋头钻研,试图从黄瓜中提取出阳光,然后把阳光密封在玻璃瓶中,以备阴雨湿冷天气时放出取暖。
S2:他发明了修建房屋的新方法,先从屋顶开始建筑,自上而下一直盖到地基。
S3:他惋惜世界上利用蚕来抽丝相沿已久,却是一个极大的错误,因为许多昆虫的本领远远超过了蚕,它们既懂得纺又懂得织。
S4:学者们正忙着制订两项伟大计划,一是用秕糠种地,因为他们坚持认为批糠有真正的胚胎作用,另一个计划是用复合材料涂抹在小羊身上,不让它长毛,希望经数代繁殖,能够推广一种无毛羊。
S5:数学教授让学生空腹吞食一种饼干,饼干上面写下了各种命题及其证明方法。教授希望饼干消化后,最终能够融入学生的大脑。不过此实验目前还没有完全成功。
第二组:
A1:宾州大学的科学家方先生用一种抗抑郁药喂养蛤蜊使其快乐,论文发表在《实验动物学杂志》上,他因此获得1998年生物学搞笑诺贝尔奖。(选题其实并不怪异)
A2:法国学者本维尼特发现水不仅有记忆,而且可把这种信息传送到电话线和因特网上。(水并没有通常说的记忆)
A3:一篇有4人署名的貌似严格的论文《巴尼的生物分类学》在作者署名处4个不同位置有5个注解,其中3个为:作者的顺序由抽签决定;作者的顺序是背着我确定的;作者的顺序是由最后完稿的人确定的。(优先权与排名是科学中的老问题和敏感问题)
A4:他对UFO的统计分析表明,只有1970年前出生的人才被劫持,因此可以有把握地推断,今后被外星人劫持的概率很低。(把数学用在不恰当的现象中)
A5:一篇关于花生酱对地球自转的影响的论文,作者有一大堆,足足占了三页纸,论文的正文却只有一行:“就我们目前所能测定的情况来看,花生酱对地球自转没有什么影响。”(如今科研论文署名者越来越多,即使是鸡毛蒜皮的论文)
A6:一篇有三位科学家署名的论文《人工智能中的进展》中,正文竟然没有一个字符。(暗示没有任何进展)
我相信,没有人会全部相信以上故事,但是这些故事无一不有现实科学的影子,有的恰好触及其最敏感部位。
第一组故事全部忠实地取自270多年前的一部小说《格列佛游记》(1726),其中讽刺的是英国皇家学会,作者是著名作家斯威夫特(1667-1745)。第二组故事取自上海科技教育出版社刚出版的“奇书”《泡沫》,它是美国《不可思议研究年刊》(英文缩写为AIR,中文可译作“冒泡”)的精选本。
两组故事如果混在一起,您还能区分哪些是纯粹的小说虚构,哪些是煞有介事的当代科学研究?也许两者都对科学有些不敬,传播这些观念或许还要被扣上“反科学”的小帽。其实大可不必。斯威夫特的描写只是对当时英国社会文化的一种嘲讽,科学也是当时社会文化的一部分。如今的《冒泡》杂志、《迷你冒泡》(网络免费版,与前者不同)及图书《泡沫》均受到各界好评,而且首先是科学界人士的积极认可,有不少家庭还订阅了《冒泡》供全家消遣。当然也有例外,有人认为这样做不够严肃,包括萨根和罗伯特·梅,有可能误导公众不加限制地对普通科学进行嘲讽。
《泡沫》第一章提了两个好问题:1.你不喜欢科学吗?2.或者你热爱科学,太确信科学,因而觉得科学是严肃的,并不可笑。其实都可以想想其反面:1.献身于科学的人们多么富有人情味,科学界的故事曲折而迷人。2.科学家毕竟都是人,科学也是属于人的,是人的文化的一部分。“科学并不是背诵乏味的词句和无用的事实”,科学是不断探索的过程,成功与失败相比只是少数,只是有幸被记录下来了。即使在成功部分中,科研成果中的绝大部分也是极普通的研究,而不是哥白尼、牛顿、达尔文、爱因斯坦式的成就。眼睛盯着“哥牛达爱”并没错,我说过,只是“一级近似”。
科学传播要传播什么?要传播作为文化的科学,既要关注轰轰烈烈的科学革命,也要关注科学的日常行为;既要向公众传达科学及科学家圣洁与理性的一面,也要时常提起其中一些并非圣洁也并非理性的诸多事件,毕竟,科学家通常“以科学的名义”做了各种各样的事情。科学的真实形象一定由某种张力状态构成,多层面的多样性评价整体上只能有利于科学的发展,更是文化(如民主和人性)所要求的。对科学的最终判断要留给公众(如科学是否足够好,要用我们的税钱优先发展哪些科学,科学可能有什么样的后果),专家要相信公众。如果担心嘲讽或者仅仅的幽默就能摧毁自誉的“理性”与“强力”的代表——科学——的话,这种自誉一定是有水分的。斯威夫特270多年前的《格列佛游记》和180年前玛丽·雪莱的《弗兰肯斯坦》(Frankenstein)都没有明显的危害科学发展的力量,只以微弱的声音提醒人们当心异化,当心某种合理的事物被教条化而丧失合理性。
我也想抄录几则讽刺人文社会科学的笑话(更多的可从我编写《网乐》一书中找到):
1.哲学定律
哲学第一定律:对于任一种哲学观点,都至少存在另一种与此不同的观点。哲学第二定律:它们都是错的。
2.市场万能
问:换一个电灯泡需要劳驾几位芝加哥学派的经济学家?答:一个也不需要。如果灯泡需要更换,市场则早已做好了。
3.理由
问:你为什么要学经济学?答:失业时,我至少知道那是为什么。
4.经济学
问:什么是现代经济学?答:经济学是现代科学中独一无二的领域,在其中说相反东西的两个人竟可以分享同一个诺贝尔奖,如马尔代尔(Myrdahl)和哈耶克(Hayek)。
5.排中律
三个计量经济学家外出打猎,遇上一只大鹿。第一位扣动扳机,但未击中,左偏了一米。第二位计量经济学家随后射击,也未打中,右偏了一米。第三位先生没有开枪,但是却胜利地欢呼道:“我打中了!我打中了!”
6.特征
问:当两个经济学家一起散步时,你如何从后面准确识别出哪一位是加州大学的经济学家?答:那位随机行走(walkingrandomly,random walk为一数学/物理名词)者便是。
可以肯定地说,并非人人看了这些都会发笑,能够笑起来的则是多少了解相关学科个中“机关”的文化人。据我所知,没有人认为这些笑话是反哲学、反经济学的,相反它们让人们欣赏哲学欣赏经济学,它们传播了学术。
同理,《泡沫》传播了科学,而且是真实的科学。
顺便一提,潘涛博士送我审读的J.A.保罗斯的《我思故我笑》也是极棒的学术幽默书。不过,学术幽默也并非人人都能轻松地读懂,如《集异璧:哥德尔、艾舍尔、巴赫》作者侯士达评论的:“如果普通人都真正理解了这部奇妙而重要的著作中的思想,那么我们的社会想必是完全另一番样子。”
(摘自《殿里供的并非都是佛》,刘华杰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