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喜剧,或者是一篇讽刺小说的题材。一息尚存的老祖母被她的子孙送进火葬场,一家人如释重负。在操办隆重的葬礼时,老祖母突然苏醒,把一场尽孝的仪式搅了,差点变成法庭审判。
然而这不是讽刺小说。方方讲述的故事就发生在我们的身边,在闹市之中,在四官殿附近。方方讲得最出色的故事都发生在江汉平原的繁华之地。或许这块土地负荷太重,心酸的故事比幸福的故事要多。
老祖母含辛茹苦把孩子拉扯大,到头来反成了全家人的累赘。她喝“敌敌畏”自杀,不醒人事地躺在医院,更给全家带来无数的麻烦。她好赖活着时,一家人尚可用她及时备下的饭菜。可现在,被伺候惯了的一家子却反过来安顿她伺候她,还有巨额的医疗费都成了大难题。不等她断气,两个儿子已经在心里酝酿着如何把这沉重的包袱卸掉。大儿子丁如虎同意二儿子丁如龙的提议,将丁太送往她的乡下老家。
送老祖母上路的那一日是一个郊游的好天气,丁家的小辈是怀着风景这边独好的心情出发。一路谈笑风生,欢歌笑语。当他们发现汽车停在火葬场而不是老家黄陂时,只是略感蹊跷,他们之中没有人表示异议,因为其他人都没有异议。没有人愧疚,因为大家都不愧疚。也许他们觉得这是老祖母最好的归途。
小说不是在作道德审判,作家展示的是亲情中的困境。这困境是由贫穷、狭隘和自私共同造成的,而贫困和狭隘又放大了人性中的自私,吞没了良知和亲情。小说中除了头脑精明的丁如龙,这个老祖母最喜欢的小儿子有着人性恶的特征:狡诈、虚伪、心狠手辣等,其余的人都是善良的。但是,就是这群善良的小辈将老祖母送进了停尸房。当物质的匮乏整个牵制了人的时候,善良居然显得如此软弱无力。方方告诉我们,良知和亲情是需要生长空间的!小说让读者自己在逼仄的居住空间和狭隘的心胸之间建立起联系。十二平米的小屋住着祖孙三代共五人,小屋又坐落在拥挤不堪的小巷之中。“一辆的士开进巷子,一巷人都手忙脚乱地移动把巷路挤得窄窄的床铺,叫骂声和灰尘一同高扬起。”小说中人们的怨忿就是打由这拥挤和混乱生发的。两代人或三代人的观念冲突在这方寸之地显得分外尖锐,丁如虎连二婚的权利都被剥夺,就因为老祖母辛辛苦苦守寡几十年,自动获得对儿子的否决权。祖母哪怕能外出住一个月(比如住到丁如龙家),丁如虎就能把生米煮成熟饭。但是……连这样的机会都不可求(作家在这里干预了一下,使得机会成泡影,小说倒是充满了戏剧性,只是太狠了一些),难怪老祖母的离去竟然给小辈带来“解放啦”的感觉。
当然我们有理由追问,人世间的恶,是否都是由丁如龙这样的小人发端,是否必然在狭小的空间中爆发?我们相信精神背后的物质力量,也顺便给“物质变精神”找出一种解释。作为和弦,小说还写了医生王加英一家,瘫痪在床的母亲一躺就是十多年,给小辈的生活带来诸多的痛苦,久病无孝子!是时间加剧了这一亲情的困境?当王加英在成成的央求下给老祖母开死亡证明时,或许下意识中有着让街坊从老人病体的纠缠中解脱的念头。
方方的《落日》可以看成是《风景》的续篇,写的都是市井生活。笔触简洁,节奏明快,在该铺叙之处又不忘大肆渲染,很叫读者喜欢,不过《风景》中既有人世间的争夺和倾轧也有市井生活的温暖,还有悲天悯人的情怀。而在《落日》中,则没有那一丝温情。利害的算计压倒了人伦,即时的快乐取代了亲情。连最年轻的秀秀在奶奶病危之际还是沉浸在一己的欢乐和快慰之中,毫无哀伤和愧疚之情,叫读者脊背发凉。风景是隐喻,落日也是隐喻。虽然两篇小说几乎有着相同的时代背景,但是我们分明能感觉到十多年间作家的心态变化。她将人性中自私残忍的一面展示出来时毫无顾忌,她相信今天的读者心理能接受这样的叙述。或者作家就是为了取悦读者而写一部喜剧?因为亚里士多德在两千年前就说过,“喜剧总是摹仿比我们今天的人更坏的人的。”起码读者在唏嘘感叹之余,觉得自己在良知和同情心这一层面高于小说人物,并能得到某种批判性的满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