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就读硕士学位期间,我接触了更多的美国人类学“历史具体论派”,知道这个派别生发于《古代社会》之后,几乎全部理论思考都是沿着与摩尔根模式相反的路线延伸出来的。早在20世纪30年代-40年代,老师的老师林惠祥先生已系统介绍了他对于这个学派的认识,但20世纪80年代初的几年,直接教我的老师们却似乎彻底忘记了他们的老师教的知识。直到20世纪80年代中期,更多的翻译作品出现了,我们从阅读的教材和论文里偶尔能看见不同于摩尔根的人类学论调。那时,幸运的我偶然得到一个机会,被教育部公派,带着被转述的摩尔根给我的人类学知识到英国学习社会人类学。出乎我的意料,伦敦有个别老师竟然知道我们中国人类学的“秘密”,他把这个“秘密”传到系主任那里,让它成了一个公开的知识。系主任根据判断对我说:“只知道摩尔根等于不知道真正的社会人类学。”可怜的我,被他“强迫”从零开始阅读社会人类学经典,而在这些经典中,竟找寻不到我已经熟知的摩尔根的那本书。
在现代中国的学术史里,过去摩尔根的地位是很崇高的,并且,他的这个崇高地位之建立,是有其中国学术制度史背景的。
与摩尔根的这个崇高地位有关,他的名字几乎已经被当成“国产”的名字来运用了。回想一下50年前的中国人类学,那时有那么几个优秀的人类学家被批斗,其罪过与他们留洋的经历有关。例如,有位给结构-功能主义社会研究说了点好话的前辈,到了20世纪50年代后期成了“大右派”。他告诉我,他成为“大右派”,连自己都没有想到,到现在也想不通是怎么回事。我们现在都能想像得到,他成为“大右派”的原因之一,正是因为他在摩尔根这个名字被“左派化”的过程中不合时宜地宣扬了点与之不同的“结构―功能主义”!到20世纪50年代,经过苏联理论家传播“梳理”,摩尔根这个名字漂到中国时已代表了我们研究“前科学社会主义历史”的必然模式。摩尔根经过国际共产主义的“国际化”后,随着中国少数民族社会形态研究的深化,逐步成为“本土化”的社会理论。在“国际化”与“本土化”的双重压力下,去宣扬什么与之不同的理论,自然是要被当成“帝国主义”(指除了苏联以外的西方)倒霉下去的。
如今知识分子的日子好过多了,就连那些为西方新左派、中右、左偏右、右偏左等等流派所不齿的“大右派”(如哈耶克),也已然成为某些人眼中的“可能真理”,不用说人类学里的形形色色的理论了。过去,有人因谈“结构―功能主义”而成“大右派”,现在若是我花时间来重新评估这个流派,那么,肯定会有同行说我缺乏“后现代精神”,也会有同行说我对经济学的“理性”缺乏基本认识,而两者都没有“与国际接轨”的表现。也就是说,具有历史反讽意味的是,在这样一个思想解放的年代里,重新谈摩尔根,其实是需要勇气的。不应忘记,我们生活的这个时代,是一个经济学过于“开明”、“右化”,其他社会科学门类,依然带着沉重的历史记忆往前爬行的时代。仅从人类学这门学科来说吧,与有些人不满于“结构-功能主义”的同时,与有些人以为“后后摩尔根”还不够“后现代”的同时,摩尔根还是被当成本土化了的人类学典范,稍微有点违背这个典范创立的“规范”,就可能被人指责为“西化”。
在中国的人类学中,摩尔根这个名字因为它的历史崇高地位,因而可能已被误解为一个中国人的名字(当然这完全是用做形容)。在这一跨文化误解的过程中,摩尔根及由摩尔根的论说推演而来的许多毫无中国特色的社会理论,有了自称为“本土社会理论”的机会。于是,时至今日依然有学者用从摩尔根那里得到的认识,来将他人从其他理论那里得到的认识归类为“洋腔洋调”,故意诱使人忘记摩尔根本人是一个美国人,是过去说的“美帝”内部的一分子。这个现象给了我的写作一项任务,这就是,恢复摩尔根的西方面目,将这个名字与西方其他人类学思想家并列起来评述。而我也相信,只有这样做,才能真正在中国知识分子当中重新树立起摩尔根的旗帜。因而,在这一内容有限的文本中,我试图首先让他脱离我们这个“本土社会思想界”,然后再重新使他与我们的学术史关联起来。
(《“裂缝间的桥――解读摩尔根〈古代社会〉》,王铭铭著,山东人民出版社2004年2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