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平博士的“举重”工作,据说源自一句流行歌词。所谓“天大地大不如党的恩情大,爹亲娘亲不如毛主席亲”。真正是“百姓日用而不知”,但是,何平由此引发了灵感,发现了问题,搞出了学问(当然是后来)。这句歌词让他想这样的问题:为什么词作者一下子就托出“天地”、“父母”这两组比兴?其间不无真诚的情感流露是否有某种文化上的规定性?这样一问,问出了头脑,问出了眼光,问出了真学问。
“天地父母”确实是我们的一句“口头禅”。除了那歌词,还可举出许多。比如,当我们惊奇、惊恐或惊喜之时,总喜欢说“我的天呀!”或“我的妈呀!”实际上,中国古时候有个文学家叫做司马迁的说过:“夫天者,人之始也;父母者,人之本也。人穷则反本;故劳苦倦极,未尝不呼天也;疾痛惨怛,未尝不呼父母也。”再比如,至今仍流行于一些乡村的古旧婚俗,每每有拜堂仪式,而拜堂之时每每是拜完天地拜父母,然后才是夫妻对拜。再比如,中国旧式的厅堂内常常立有各种牌位,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固定成“天地君亲师”的序位。稍加细究即可发现,这个固定化的序位肯定比较晚出,当是君主专权制度日趋绝对化之后的产物(或许在明清之时),因为在原始儒家那里,“君”不可能仅居“天地”之下而绝对凌驾于“亲”、“师”之上,至少,作为“势统”的“君”定然居于“亲统”的“亲”之下。荀子的“礼三本”即是很好的证明:“天地者,生之本也;先祖者,类之本也;君师者,治之本也”。依据荀老夫子意见,那序位当排成“天地亲君师”,其基本架构仍旧是“天地父母”。
其实,《中庸》早已一言以蔽之曰:“君子之道,造端乎夫妇;及其至也,察乎天地。”“天地”乃“道”的境界,而“夫妇”(“父母”)又何尝不是“道”?饮食男女,一地鸡毛,满目蒜皮,“道”却在其间。“天地”与“父母”,真如庄子所言,“道通为一”。世人都津津乐道我们传统文化里那个“天人合一”的境界,仿佛是天人殊途,互相隔绝,而人处于卑琐的“夫妇”(“父母”)境地,于是拼命做自己的工夫,拼命既久,则“天”与“人”硬是合为一体,一如宋儒所言,“一旦豁然贯通焉”。如此好事,不知古往今来的圣人贤士仁人志士几人做成过。比较质朴的情形或许应该是,有那么一种“天人合一”的好事,做成这样的好事自然也要下了不得的工夫,但是,必须明确,“天”与“人”,“天地”与“父母”,本来是一体,何来二者的“合”还“一”?
天人原本一体,自然与人伦原本同一节律,这才有“天地-父母”这个“文化原型”。何平以他沉着踏实的“考古”功夫,不仅勘探出这个“文化原型”的生成机理,更展示它具体的内涵表达。“天地”与“父母”的同构和统一,既赋予“天地”以血缘生殖的特性,又赋予“父母”以自然本体特征,由此构成了代表中国文化主体的儒道两家的基本精神。细析起来,道家是以“天地”为“父母”,故强调对“天地”(自然)的因循,此即《淮南子・精神训》所谓“圣人法天顺情,不拘于俗,不诱于人,以天为父,以地为母,阴阳为纲,四时为纪”。儒家则以“父母”为“天地”,强调孝顺父母、尊祖敬宗的天经地义性和绝对至上性,竟至提出“元气混沌,孝在其中”的命题。自然,儒道两家基于“天地-父母”这个“文化原型”的思想表达,涵有对于人的生成和生存的认知,而对人的这种认知蕴藏着对该文化的规定性,这也正是所谓“人文精神”的重心之所在。至此,何平的探究渐至要害之处。他指出,人的生成与“天地父母”不可分,人既是“天地”的造物,又是“父母”的造物,于是,人便成了天地二元和父母二元的结合体。这种自然与血缘的互渗和纠缠,乃是中国传统人文精神的特色。何平更指出,尽管中国文化主张“天地之性人为贵”,人乃万物之灵,但这种思想却远非人之主体意识的肯定与张扬。他要追问的是:“既然人仅作为天地之气的聚散,或为父精母血的交融,这种集合说囊括了人的身心灵肉,那么,除去天地父母,人的意义何在呢?”道家关于人之世俗生存的虚无感自然浓烈,而儒家则倾向于将人的身体发肤的拥有权归诸父母,并将个人的举措最终归结为对孝道的损益。于是,中国传统的人文思想里关于人的理论就隐含着一个矛盾:就群体及其与他物的比较而言,人是天地间最伟大的生灵,但就个体而言,离开了天地和父母,人的灵肉便没有着落,因此人也就成了一种虚无。
进一步看,孝道决非仅限于狭义的血缘之“孝”,它乃是真正的政治。君王又名“天子”,他对“天地”要行“孝道”,而同时,君王又是“天”的化身或代表,甚而被称为“天”,如此他又是天下人的“父母”。所以,在“天地-父母”文化原型下,自然与人伦同节,家与国同构,移“孝”可以作为“忠”,故而有“寻忠臣必入孝子之门”一说。在这里,政治既自然化又人伦化。就自然化而言,君主专制获得天经地义的“合法性”;而就人伦化而言,君主的专制又因了血缘的滋养而显得温情脉脉。这就弄得相当严重了,这样一种“天人合一”的人文传统,原是不见“人”、而且还是用“软刀子”杀人的。其实,鲁迅早已给我们几千年的“人文”下了两个字的判语:“吃人”。只是时至今日,一切大变,吾人“革命精神”亦大衰退,放眼望去,居然见不到些许“继续革命”的好汉。也不知是幸还是不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