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歌德之所以汪洋恣肆地写了那么多作品,到了晚年还能有《浮士德》那样的大制作,是“快乐写作”涵养了他。
于是,我有理由得出一个结论:丰厚的创作成就,其实来源于写作者把自己的“瞬间的生命感受”随时随地地记述下来,而不是拉开架势搞什么“创作”。
现在,几乎所有的严肃的写作者都有这样的感受:前人的伟大对后人是个巨大的压力,因为他们从所有的深度和高度上把全部的人性都描写得竭尽无余了,后来的人简直就是无事可做了。这种感觉,一进了图书馆的浩瀚氛围,就变得更加尖利和深刻。
其实这种感觉在歌德的时代,就已经变得极其强烈了。他在提到莎士比亚时感慨到,“只要心悦诚服地意识到已经存在了这样一位深不可测、可望而不可及的优秀作家,谁还有勇气提笔呢?”即便这样,他还是把自己成就为与莎氏比肩的人物。
原因何在呢?第一,他是个天才人物,天分垂青于他。第二,他有历史唯物主义的文学判断。他既承认莎士比亚的不可超越性,但又清醒地认识到:“莎士比亚虽然始终是一位超群出众的人物,可是我们毕竟会深信不疑,他精神上的许多奇迹还是可以理解的,有不少要归功于他那个时代的那股强有力的创作风气。”因此,他得出结论:时代,时代精神,是产生伟大人物和伟大作品的前提条件。
羁陷于书斋,匍匐于书本,你将被历史文化所覆盖。被放大了的压力,会让你喘不过气来,必将导致创造激情的丧失,无所作为的意念会让你目光黯淡,心灰意懒,自甘陷落。于是,一个写作者的前途和生命所在,便是把自己融合于时代,捕捉和传递时代的信息符号,作“时代精神”的记述者。
因为,人类在不断进化,社会在不断进步,每个时代都是一个不可替代的递进链条,都有自己独特的“价值供奉”。
这几乎是写作者存在的唯一理由。
所以,产生伟大作品的条件有三:一、时代;二、作家与时代的融合;三、人格独立的自由创作。关于第三点,用歌德的话说,就是“不受干扰的、天真无邪的、梦游症式的创作活动”。
歌德的《少年维特之烦恼》与莎士比亚的剧作相比,缺乏“宏伟”的品质,但是,却不影响它成为“划时代”的伟大作品。因为歌德所处的时代,沉闷的传统规则对渐渐开化的人心造成了难以承受的压抑,“无为的忧伤”演化成为当时社会的典型的情绪;对“典型情绪”的“典型反应”,自然就给作品赋予了经典意义。
这个事实告诉今天的写作者,远离人群、与世隔绝的主观想象,是很难写出伟大作品来的。
歌德也明确地对艾克曼说:“多数青年作家唯一的缺点,就在于他们主观世界里既没有什么重要的东西,又不善于到客观世界里去寻找创作题材。即便是去寻找,充其量也只是找到与他们想象的、与他们心意相迎合的材料,而全然不顾及材料本身所具有的价值。”
这本来是历史性的缺陷,但现在却是愈演愈烈了。所以,一些很有品位的读者说:“我基本不读当代作家的作品,因为它们不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