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封19年前,远在英伦的凌叔华写给冰心的一封信,信中流露出她漂泊异国他乡的晚年心境。今略加说明首次披露全信,也是对14年前的5月,凌叔华寂然离去的一份纪念。――作者题记
凌叔华和谢冰心同为1900年生人,五四新文学的女作家,燕京大学的同学。
凌叔华漂泊海外,期间曾有过风光,甚至有过辉煌,比如曾经在英国、法国、美国和新加坡等地多次举办她的画展,她的天才绘画在有着文艺复兴传统的欧洲显示出绚丽的色彩,再比如,50年代初曾由英国荷盖斯出版社出版过她在吴尔芙的鼓励下写作的自传《古歌集》(AncientMelodies傅光明译为《古韵》),曾成了当年英国的畅销书,并译成法、德、俄、瑞典等文字出版。但是,渐入老境的凌叔华,似乎在一夜之间发现,原来她的朋友、她的文化、她的心灵之乡都不在这里,她有多少话需要诉说,有多少的时间需要打发,有多少的事情想要做而又不能,独处异国他乡所造成的孤岛般的苦恼与烦闷的情绪,随着暮年的走近而蔓延,并且越来越是强烈。而陪伴她的是(陈源先生于1970年3月谢世),位于伦敦亚当森街十四号四层小楼空旷的寓所,阴暗的客厅,客厅中清一色古旧中式陈设、字画、古玩,以及由此寄托的故国旧情的怀想。凌叔华这封写给冰心的信,便是表达了她晚年的这种心境。
冰心:
大作收到,吴文藻治丧委员会来示,十分难过。想到三年前回去,在你家午饭,文藻是如何健康安逸态度,只不过三两年,便已隔世,永远不能畅叙了!人生本来如梦如客,希望你在这苟酷无情的日子里,多想想快乐的往事,目前苦恼,努力忘记它吧!我本来想到今年十月回国还可以再找到一些老友相聚,以了心愿,不想只在一二个月内,先是郑林庄后是文藻,天道是无情的,还说什么?以前,我每次回国,总是一次比一次朋友少了,好比秋风落叶,一回相见一回稀了。
好了,你已经够难过,我不应再招惹你了!我现定十月二十左右回国,回到北京后,第一个要见的朋友是你,希望你可以拨冗见我。我俩可以瞎撩(聊)一番,五六十年前的老话、乃至于目前有趣有见解的闲谈,都没有关系吧!
你还记得你初回燕京时见了我面,你说笑话:“叔华,你知道熟语说的,江阴强盗(吴文藻为江阴人)无锡贼(陈源为无锡人),咱们俩命真苦,一个嫁了强盗一个嫁了小偷。?陈西滢在旁听了只好苦笑!现在想起来有如一梦了。
写到这里,我真想立刻飞回北京,同你瞎撩(聊)一些往事,以解心头悲戚。好在现在已经十月了,还有十几日便可相见。希望我住到复兴路大楼七层后,可以多多相见。我在此一肚子苦恼,谁也不要听,只好憋着气,过着惨淡的时日!
匆匆专问珍重不一
妹华上十月六日
凌叔华的信落款只具月日,未记年份,应该是1985年。那年9月,吴文藻先生谢世,凌叔华的感慨也是因此而引发的。而凌叔华这种晚年的心境,我还能从萧乾、蒲薛风、顾毓王秀等人给冰心的信中体察得到,这些当年的友人,在相互之间的通信中,都非常关心远在英伦孤岛上朋友的凄寞晚年。凌叔华也很想回到北京,但她又不是一个随遇而安的人,起码她要住大房子,为此又耗去了晚年很有限的一些时间;她也曾争取过先父馈赠于她的四合院妆奁,希望政府落实华侨政策,归还她在史家胡同中的宅院。当然,凌叔华终还是回来了,这次回来,真正成了叶落归根。1989年底从飞机上用担架抬下来,来年5月,在春暖花开的时候,病逝于景山医院。那年冰心也已是90高龄,未曾参加凌叔华的葬礼,萧乾去了,给冰心写了一封长信,报告葬礼的有关情况,最后说:
……西滢的骨灰也已运来了,然后一道葬在无锡陈家茔地。
她飘泊半生,总算死在中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