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觉得我非常幸运,由于主持《辞海》编辑出版日常事务的工作关系,常常有机会与几位高龄的硕学大儒――科学家、学者、作家接触,如年过百岁而神明不衰的夏征农,年近百岁的谈家桢,年过90的钱伟长、李国豪等等,因为他们是《辞海》的主编、副主编。每次召开《辞海》主编会议,“老中青”济济一堂,老是90以上的,中
《辞海》副主编中有一位颇为特殊的人物:中医名家裘沛然先生。说他特殊,一是因为他年近90但还没有“资格”进入《辞海》主编们的“高龄”行列,比夏征农小了12岁的裘老,在常人中也算是寿星了,早已可以颐养天年,而裘老不仅为人诊疗不辍,而且社会活动甚多,完全没有常人的“老”模样;二是因为其他主编的经历和学问或多或少有着西学的背景,而裘老秉持的则是比较纯粹的中学。
在中国大多数人看来,中西医结合是最好的境界,裘老当然也是这样认为的,但当他面对诸如“连病情都还没有搞清楚,就在开那种效果模糊的中药治病”之类的责难的时候,就会义正辞严地说,“我们中医也是要搞清楚病情的,只不过方式和角度与西医有所不同罢了,西医把人看作是一部可以拆装的机器,中医则把人看作整体的人,因而治病的方式也不同”。又有人以为,中医是对急病毫无办法的“慢郎中”,裘老说,这是对中医的极大误解,中医也能处理急病。其实,中医和西医是可以取长补短、殊途同归的。西医也有一时搞不清病情,诸药无效的实例,中医或反可药到病除。裘老曾以《高热》为题记一例云:
记早年治一本市干部,高热不退,神志渐趋昏糊,烦躁不宁,脉数苔黄,各大医院中西药遍尝无效,乃延余诊治。傍晚至其家,径处一方,方中有大剂量桂枝、羌活、细辛并配合清泄里热等药,嘱服二剂。讵料至深夜予已进入睡乡,忽床头铃声乍响,询知病人之妻刘某电告,谓其夫热度甚高云云。余心知其意,因我方中热药颇多,而其夫身居高位,门下客既多,议论必多,以高热而用温药,无异抱薪救火,故夜有此电询。我听后很感不乐,告以我傍晚已处方,如有疑虑,可不必饮服。其妻人颇敦厚,告说我家笃信裘教授,此不过向你汇报病情而已。予简单回答,既信我方,即可照服,言讫即掩被而卧。隔一日又延复诊,其夫已离床下楼,安坐会客室,见我时笑容可掬,并深表感谢,谓服药二剂,身热已退,后乃续为调理而愈。盖长期以来,医者恪守前贤规矩,理法方药,井然不乱,而予则跳脱孟浪,不尽守前人藩篱,此案得验,亦幸中也。
裘老医术高明,从医70年,救人无数;从教半世纪,桃李满天下;著医论医案,编医书医典,著作等身。但大家未必知道,裘老喜欢与人把盏清谈,所谈内容,多半竟是孔孟之学,一般被称为儒学,裘老又称之为“人学”。他认为世界上人是第一可宝贵的,无论做什么工作,首先要做好人。很久以来,裘老就有汲取孔孟儒学之精华,建立“人学”理论体系的愿望。他写了一篇《“人学发凡”内容提要》,提出为人的三大原则是以仁为本,以礼为节,以义为衡,以为在这三大纲领中,“仁”是最基本的核心,“礼”是表现仁的一切行为的措施,“义”是衡量礼是否符合于仁的一个衡量尺度,故礼必须符合义,义必须体现仁。我祝裘老的这部《人学发凡》早日问世。
如同许多有旧学功底的老先生一样,裘老喜欢写诗,数十年来,乐此不疲,而且凡是他自己写过的诗,至今仍能一一背诵,并告诉你当时的背景。在他以浓重的宁波乡音抑扬顿挫地吟诵自己的诗作,赢得听者由衷的赞叹之时,他会“打油诗,打油诗”地谦虚一番。但你如果真的要他凑一首诗的时候,他又一定会非常严肃地告诉你,“我是绝不能做打油诗的”。的确,与时下不少凑旧体诗的人不同,裘老的诗是诗,有感而发而又诗意浓浓的诗,试读其《抗战胜利喜赋》二首:
极目狼烟遍九州,洗街屠郭万家愁。可怜举国狂欢夜,战骨如山尚未收。??碧血照春莱,八度花红罢哭哀。昨夜天风机上急,受降新送大官来。
又《夜游网师园》:
一曲筝琶半醉时,飘扬歌舞入幽思。东山月出风来夜,天外箫声入网师。
又《己卯除夕》:
白发来朝添几茎,青灯偏向岁除明。人从爆竹声中老,诗在梅花梦里成。今夜不眠待鸡唱,百年多事望河清。江山如此堪歌啸,唤起鲲鹏万里行。
立意甚高,韵味极浓。
最近,裘老将自己的诗文编成了一部《裘沛然选集》,上册分为文集、医论、剑风楼随笔三部分,下册分为医案和剑风楼诗集两部分。其中医论、医案和文集、随笔中涉及医学的文章,不仅实用,也很可读。关于儒学和“人学”的论述,其实是裘老的医学的延伸(在裘老本人或许以为他的医学是“人学”的延伸),意在救人病体的同时提升人的精神境界,可以发人深省。至于他的诗歌,是他在行医诲人之余交游揽胜之间所抒发的情感的结晶,吾等或以余事观之,在裘老却是得意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