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国诗人瓦雷里在《司汤达》一文结尾处写道:“关于司汤达的话,说不尽道不完。在我看来,这就是至高无上的褒奖。”这句话也适合张爱玲。近些年研究张爱玲身世、作品的书籍
遍布坊间,新近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推出的《凝视张爱玲》一书,以其独特的视角颇引人注目。本版特约其作者罗玛写来一篇文字,从中可见她“凝视”张爱玲时的一些感受。另刊一评论《同学少年都不贱》的文章,《同》是被首次刊行的张爱玲遗作,公之于众后亦是仁智各见。
我读张爱玲小说轶作《同学少年都不贱》(天津人民出版社2004年3月出版),可说是一则以惊,一则以叹。惊者,“惊艳?之谓也;叹则是惋叹,或曰扼腕之叹。我没料到张爱玲在她文学生涯的后期还会有这样的力作,我不同意现在大报小报上看到的艺术评价,我以为它虽然不及早年作品的丰润流丽,但那种枯瘦简淡的文词背后的俗世影像与沧桑感悟,以及对于人心的单刀直入式的尖刻而精准的剖析,比起她创作盛期来,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如果她不曾将这篇作品“搁开?,而能连续写出几部这样的小说,那么,一种新的(既是民族的又是准意识流式的)“晚期张爱玲?风格或许就能确立。这对于中国小说发展史,决不是没有意义的。
这种风格的最主要的特征,就是极端的含蓄和简洁。粗看平淡无奇,细一推敲,就会发现容量惊人,有时一句寻常的话里竟能挖出无穷无尽的东西。这得之于她自小心仪的《红楼梦》,但更得之于她晚年花过大功夫的《海上花列传》;而与李健吾先生翻译的福楼拜的《包法利夫人》,在文风上竟也有一种奇异的妙合。
小说以中年女性的眼光回味当初住读贵族女中时期的青涩生涯,而又与后来的变化万端的漫漫人生对照着写。书中最引人注目的,无疑是女中时期那种泛化的同性恋倾向。但小说女主角赵珏后来反思当年的情感,便发现那时其实相当幼稚,更多的只是“天真的单恋?,与在美国看到的同性恋真不可同日而语。事实上,那是少女们到了青春期,内心有一种情感的萌动,周围又没有异性交往,于是会对女伴(或对同性的师长)产生一种虚拟的爱恋,这在女孩的成长中往往是难免的,而在女子中学的特殊环境里就更普遍了。作品坦率而真切地写出了这一“难言的奥秘?,恰如别林斯基所要求的那样,它“真实到了令人害羞的地步?。
但这并不是小说的全部。当年的同学――赵珏和恩娟,后来有了很不相同的人生经历。恩娟嫁给了犹太人李外,两人说不上有什么爱情,“当然性的方面是满足的?,在赵珏看来,“至少作为合伙营业,他们是最理想的一对。?他们生了几个孩子,后来李外的境遇越来越好,居然进入美国政界做了高官,恩娟自然得意非凡。赵珏对于爱情则不愿妥协,她宁可为抗婚而退学乃至脱离富裕的家庭,后来跟一个朝鲜商人跑单帮,再后来嫁给了美国大学的一个华人教师,她始终认为:“感情不应当有目的,也不一定要有结果。?赵珏的婚姻并不如意,后来与丈夫也分手了,但她一直保持着自尊自爱,并小心地不受任何人的利用。书中最为警醒的,是她们两人各自在美国生活了十多年后,终于恢复了联系的那次谈话。因偶尔说及当年另一位同寝室女生芷琪的婚姻生活,恩娟带点狠毒地数落芷琪的丈夫,指责让她结婚的哥哥,还动情地说:“她那么聪明,真可惜了。?说得几乎掉下泪来。虽然明知道学生时代恩娟对芷琪有过同性的“单恋?,而这么多年后恩娟的态度,仍让赵珏感到了“震动?。过了好些日子,赵珏才算想明白“她为什么骇异恩娟对芷琪一往情深?。她记起了自己从前也有过一个同性的“单恋?对象,后来因事而“反感?,中断了交往,但反感并不等于“淡漠?;二战后自己在兆丰公园远远地看到她时,却非但没打招呼,而且“完全漠然?了。为什么自己能做到这一点,恩娟却做不到呢?她写道――
与男子恋爱过了才冲洗得干干净净,一点痕迹都不留。
难道恩娟一辈子都没有恋爱过?
是的。她不是不忠于丈夫的人。
赵珏不禁联想到听见甘乃迪总统遇刺的消息那天……她正在水槽上洗盘碗,脑子里听见自己的声音在说:
“甘乃迪死了。我还活着,即使不过在洗碗。?
原来赵珏当初的“震动?和“骇异?,在于她直觉地发现恩娟其实一生都不曾有过真正的恋爱;她与丈夫之间这么多年的“合伙营业?,也还不足以冲淡“她们从前那种天真的单恋?。这样看来,得意非凡的恩娟事实上非常可怜。关于“甘乃迪”(即肯尼迪)的联想更说明问题:他一生轰轰烈烈他却死了,我在洗碗我还活着。这洗碗者不只是说赵珏自己,更是用来影射恩娟的,因其“忠于丈夫?的婚姻虽然“活着?却不会有真的幸福。作者笔墨的含蓄有力,于此可见一斑。
当然赵珏也不可能不食人间烟火,她也得为改变即将到来的贫困境遇而努力。所以,当她“在时代周刊上看见恩娟在总统游艇赤杉号上的照片?时,那种“当头一棒”的感觉,还是“够她受的”。作者写出了人世间女性时时面临两难选择的困境。
如此看来,张爱玲在小说题目上,将老杜原诗“同学少年多不贱?改一字为“都?,必定不是笔误,而是故意为之。因为她们当年住读的是“贵族?女中,当然“都不贱?(虽然此中也充满反讽);但后来呢,后来进入了漫漫人世,只怕都“贱?了。一个“都?字,点出了女性的两难困境的难以逃脱,小说的深意正在于此。不过“贱?字也未必完全是贬,它在这里的本意,其实就是张爱玲倾其一生予以关注的“世俗?,或“俗世”。
以饱经俗世沧桑的眼光观照当年女中生涯,当然可以将少女的幼稚、单纯和尴尬看得很透;以女中时代的心理作对照,则更可看出今日人心之复杂、世故与难以相通。作品虽是小说,却有着极强的自传性(它写成之后被作者“搁开?,恐怕也是因其过于纪实的缘故),所以我们不妨视此为上世纪70年代产生于海外的又一部“朝花夕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