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家吾爱之四(1979)
中国美术馆举办《赵春翔绘画展》,使我想起了他艰难的艺术经历。
赵春
在美国,他首先遇到的是生存困难。1958年到纽约时,手里只剩下200美元。后来画广告挣了900美元,搬到艺术家聚居的苏荷,但为了节省开支,又迁至96街一座旧公寓,租了每月60美金的一间小屋,他就在这小屋里度过了30多个寒暑!他不抽烟不喝酒,每天步行到对街的圣法兰西斯大教堂吃老人中心的福利饭(每顿饭酌收一美元);有时和朋友出外吃饭,他给自己强制设限,以一人点一菜为上限。晚年得病后,经常自己煮饭吃,剩饭放馊了,也舍不得倒掉。屋子里本来安了一部电话,后发现有人拉他的电话线外用,他就把电话退了,有事就去打公用电话。他的穿着很单纯:萤光绿衣,白皮鞋,一买几套,穿破了换新的或再去同一店买同样的,这节省了开支,又能保持自己的固定形象。他从没有买过车,只乘地铁。他生活的全部内容就是画画、读书,外加钓鱼。为了坚持画自己想画的东西,他直到65岁之前,始终在一家小公司当设计,为壁纸、沙发套、被套之类小商品画图案。他从不愿意明说这份有损艺术家身份的工作,对外总是含混其词曰“兼差”。但正是靠这份工作,他的生活才有了着落,并很快取得美国公民身份,享有了医疗、租廉价公寓的福利。在海外奋斗的中国画家,在没有足够的卖画收入之前,都要找一份工作挣生活费,或者到街头为路人画像,应急时还要把作品抵押给画廊以求得临时的借贷。他们的奋斗之路,都是要进入一定规格的画廊,由画廊代理经营,进而赢得一定的知名度和社会影响。适应画廊的要求,可能有机会获得成功;不适应画廊的要求而自行其是,很可能得不到机会,一生默默无闻,生活潦倒。赵春翔属于后者。他始终没有与画廊进行过合作,也没有印过一本像样的画册。直到80岁,才与香港艺倡画签订了5年的代理合同,第二年即当第一本大型画册出版时,他已经默然辞世!
生存还包括了家庭和精神的生活。赵春翔的妻子刘雪琴,毕业于河南大学医学院,1944年二人在西安结为连理。婚后不久,生下一子一女。他们各有公职,又适逢战争年代,分居多而团圆少。40年代晚期,夫妻俩先后到台,把大孩子“扔”在了河南老家。后来赵春翔赴欧居美,女儿嫁到香港,一家四口,分居四地。夫妻二人一起生活,总共不到5年。漫长的独居岁月,不和谐的感情生活,并没有使他们产生改变这种名存实亡关系的动机。刘雪琴压缩了一个女人对幸福的所有憧憬,埋头工作,一个人承担起扶养女儿的重任,后来女儿出国留学,她就“过着掩门苦度残生的凄清岁月”。居海外35年的赵春翔,在纽约华人画家眼中,是个一生未婚的“老独头”。作画、钓鱼之余,他排遣孤独的方法是在斗室种花养鸟,或者到中央公园快步走路,有时趁夜深人静,独自跑到纽约市郊的汉森大河公园“枯坐达旦”。
海外游子还有民族与文化隔膜的问题。赵春翔在纽约交往的朋友,大都是中国人。作为打工者、穷画家,他饱尝种族歧视、寄旅无依、异地思乡的滋味。他写过这样一首词:“零零海外家国泪,落叶回旋难寻根。总是秋风泪如刃,先伤游子心。”落叶回旋,游子伤秋,欲罢不能,欲留不忍。这种强烈、深刻的伤痛,是我们生活在国内的人所难以想象的。赵春翔很清楚,华人艺术难以被纽约的艺术界所认可,除了文化差异,也与族群与文化歧视有关。即便如此,大批旅居海外的画家还是不回头,因为他们总是相信,像纽约这样的现代艺术中心,也许有机会给自己和祖国的艺术带来前景,带来比国内更好些的精神与物质生活。
不过,对于赵春翔来说,最大的苦楚莫过于艺术求索中的彷徨了。他的大目标是中西艺术结合,但结合什么,怎样结合,并没有现成的答案。赵春翔离开内地的1948年,林风眠融合中西的探索尚不成熟,徐悲鸿以写实主义改革中国画的方式,赵春翔并不认同。在50年代初的台湾,他的油画很够“现代”,但在美国,其介于表现主义和野兽主义之间的作品,又显得过时和陈旧了。他孜孜以求的“表现具有中国墨韵的蓬勃气概”之作,也不被认可,即使颇为欣赏他的纽约大学艺术系教授波格塔(RobertE.Borgatta),也只是把这些作品看作画家必经的“练习过程”。
60年代初,抽象表现主义由盛而衰。而后粉墨登场的是波普艺术、极少主义艺术、照相写实主义艺术、过程艺术、大地艺术、人体艺术、观念艺术等等。被抽象表现主义激发了灵感但并没有被这个画派所认可的赵春翔,一度不知所措。经过一段时间的停顿和思考,他放弃了油画,专心画中西合璧的彩墨画。他不放弃宣纸、墨和毛笔这些水墨画材料,但强化了颜色。除了植物性的中国颜料外,他特别选中了丙稀。在强调个性和强烈表现的纽约艺术风气的影响下,赵春翔又常常加入磷光色,赋予作品以眩目的跳动感。这样,他就彻底放弃了传统水墨画的淡泊、含蓄而超逸的特性,而代之以广告式的直露、通俗,以及现代派式的不和谐性。
在风格上,赵春翔经历了具象-抽象-具象间抽象三个阶段。赴纽约之前基本是具象表现风格,60年代初一度近于抽象,60年代中期后渐渐回归具象,但局部常保留抽象几何形块面或与抽象的色点、色块、色线,是一种具象而间抽象的风格。其具象部分,无论人、鸟或花,大都没有完整的形,也没有光照的时间感和纵深的空间感。讲究书法性、程式性的传统笔法已经不多,而代之以更加自由率意的勾画和泼墨。其抽象部分,大都是黑色或彩色的方、圆、点、滴或符号。这些具象因素与抽象因素或并置,或叠加,视觉反差很大―――仍然是不和谐的,但正是这种不和谐形成了赵氏作品不同于他人的特点。异于常人、他人的个性是第一位的,传统规范是次要的,这正是西方现代艺术尤其美国艺术的价值选择。从这个意义上说,赵春翔的图像创造,主要是对西方文化环境的适从,而非对母体文化的现代发展作出的回应―――这也是过去、现在的大多数海外华人艺术家的基本选择。
对故土与中国文化的精神追寻,是赵春翔艺术的内在支柱。其画中可辨认的形象与符号,包括阴阳、八卦、鱼、青蛙、松、竹、荷、牡丹、芍药、葫芦、鱼、鹤、鸡、长咀鸟、山水、同心圆、红十字、人物等。其画题,有哲学意味的“太初有道”、“阴与阳”、“道”、“静观世态”、“循环不息”、“慈辉普佑”等,有伦理意味的“爱”、“母爱”、“母与子”、“鸟与蛋”、“傲气”、“自傲”、“宗族”、“家庭”等,有借物抒情的“鸟的春天”、“竹林唱晚”、“鱼与荷花”、“风的细诉”等。而所有这些,都陈述着画家对中国文化的眷念。证实了他的西方化形式所包裹的,是一个中国人的灵魂。但这些象征着中国文化传统的符号、形象和中文题目,能在多大程度上为西方特别是美国观者所欣赏,或在怎样的程度上帮助美国人理解和认知中国文化艺术,是大可疑问的。对美国观众来说,作品中的抽象因素适应他们的口味,中国符号和形象则意味着东方异国情调。这是中国艺术的“现代化”还是西方艺术的“中国化”,或者兼而有之?
如何获得中国艺术的“现代性”,也许没有答案。但赵春翔的艰苦探索,总能对我们有所启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