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狼的风景》李江树著
百花文艺出版社2004年出版
150年前，摄影术的发明改变了人类文明的发展进程，人类由文字读写为主要特征的文字文化时代转变为以视听为主要方式的图像时代。摄影虽然不能完全承载图像的体重，但作为图像的重要支撑，无疑把持着大片的天空。它不仅瓦解了古典写实主义绘画的强大阵营，又“迫使现代绘画从表现转为对自身形式和状况的抽象质疑”。但是在因侵夺了绘画长期享有的封地而自得时，自身又面临着来自艺术和社会实践两个方向的撕扯和争执。在寻求自我定义、自我开拓之路中，摄影逐渐清晰地标示出本体轮廓，那就是“摄影家应该是一个手持相机的人文主义者。他是在用相机发言。摄影在他那里不仅仅是一个事物的视觉见证，它的摄影本身就是人类思想史的一个增长点和一个添加。”摄影家最终撇开了想象的惊奇之美的诱引，面对社会现实，用瞬间形象的抓取快速抢滩，登临人生大舞台，展演社会历史剧。
在传达社会现实的可靠性方面，人们往往确信图像优于文字，而文字的脆弱和不可信赖只能靠图像来弥补和矫正。然而，摄影是瞬间艺术的持有者，而瞬间意味着“截取”、“断裂”，抓取“片断”。然而，事件并不是偶然时空断裂后的碎片呈现，在断片外的时空链环中，因与果的交涉、之前与之后的续接，都难以完整叙述，即使瞬间能够涵盖事件的全部内容，可以昭示前因、预测后果，如摄影家坚信的“决定性瞬间”这种所谓的现实主义理念，也只能揭示无数可能性中的一种。至于如何把握“决定性瞬间”，也因为缺乏明确的界定，而不能客观判断何时何者是决定性的“一瞬”，从而使“决定性”烙上主观化的印痕。同时，摄影家能否适时抓住这个“决定性瞬间”，由于受困于某些固有观念，似乎也让人产生疑虑。然而李江树并没有守株待兔，他创作出的图像是他个人的传记：“我们借镜前的人物或景物叙写我们自己的心灵。”“无论是寒塘衰荷还是天街小雨，我们都希望自己在绵密滑顺的图像诗学中给观众一个既具洞见又优美从容的美学震动。”艺术之神稍纵即逝，只有虔诚的信民才能与其际会。凭此信念，李江树踏破芒鞋追赶太阳寻觅月光，在得与失、巧与拙、利与害、轻与重的纠葛纷扰下，不曾犹豫踟蹰。
李江树以沉静而幽深的目光巡视广宇，俯听社会肌体的心跳，甄审光怪陆离的社会表象，探测人生的倏忽变幻。从美国《国家地理》的文明标签到柬埔寨的生灵涂炭；从贫困母亲的无助到精神病人的情障；从风尘女子荒芜的眼神到高墙内的阴森囚犯……，他看见了历史的苦难，看见了权势的挥拳，看见了鲜花和骷髅，看见了困顿和狂逆，看见了麻木和愤懑……。这些本是现代艺术关注的焦点和令人震撼的艺术判断，然而图像时代的商业主义航道中，精神之船被淤沙搁浅。在摄影接受各种大众化利用的今天，真实与虚拟、表象与本质、严肃与游戏、崇高与庸俗之间不可跨越的鸿沟已被商业化无情填塞，人们无心追问沉重的历史，同时又回避任何意义上的精神重负，辨别本质与表象、真理和谎言、现实与理想变得相当艰难。那么追求感官愉悦就自然而然地成为思想贫血者的华宴，从而导致“向崇高鞠躬的英雄渐渐远遁”。而廉价的快感体验、无限度的消费欲望催生出大量的劣质图像，这些已成为“机械复制时代的恶之花”。
李江树不仅用源自心灵的图像高歌低吟，他意蕴丰富的文字亦倾吐着洞幽烛微的感受，这似乎是图像难以达到的。他“并不担心摄影评说向文化评说的延展会以疏离摄影为代价而去获取旷远的精神和更开阔的视野和空间，因为在追加体验时，我们始终是‘面对图像’”。
我惊异于李江树的说出。其瑰丽的语词如七彩萤虹又略带滞涩，厚重绵密而不乏诗意。翟墨形象而又深刻地评价道：“这带有一定阻滞的词汇家族，超越了惯性的文件语言、报纸语言，宛若蚁群般涌来的闪烁的石英、珊瑚、玛瑙、珍珠，听着‘不常’的台词，是一种新颖的意蕴拉纤，紧张的思维享受；它没有牛奶巧克力入口时那种丝绸般柔滑的快感，却有砸开夹层核桃后在坚硬褶皱里寻绎的乐趣。”
李江树多次沿着乎玛河徜徉于北方的大森林。大兴安岭宁谧的松林霞光、雪原溪谷和自然的声响让他认定唯有这丰沃旷远的北方才是他的家园。“……北方让我懂得了什么是原始而古老的公正。北方让我理解了生命的意义。北方让我感知了风景的神性。北方让我知道了我们自己才是我们生活中的建筑师。北方还让我听到了永远不曾停歇的一声声一阵阵缄默的呼喊。”他用相机勾画着对自然家园的诗意情怀，他以诗的豪情诗的语言构建诗性的图像和诗意的人生，他因此而通透畅快：“我觉得我因超拔于执著而得到了大快乐和大解脱。硕大的伐根上年轮的唱盘在飞旋，静寂的长川中声音真切而清朗：自己是森林才能懂得森林，为了感受大海就必须成为大海。”
《有狼的风景》这本图文并茂的摄影散文集展现了李江树独具的思想高度、澄澈心灵和明睿智慧，它使人在不经意的浏览中，抬头看见钉在辽远天空上的一颗黄灿灿的星。“大用外腓，真体内充”，我们翘首等待他不断有大手笔的新作诞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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