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画边絮语(一)

2004-05-26 来源:中华读书报  我有话说

从某一方面讲,我是个幸福的人―――在孤独与专注中自给自足―――卡夫卡说,理解这种幸福:你所站立的地面之大小不超出你双足的覆盖面。我天性中具有一种内在的和谐,当我处于一个破碎的外部世界中,即会产生一种调节能力,以保持一份自我的独立与完整,不致使自身变得支离破碎。这是上天赐予我的福分,我的画作得

益于我这个人内心的专注,而内心的专注与我的这一禀赋是密不可分的。

我们的生存状态会直接影响我们的艺术创作,反之,艺术又能改善我们做人的状态,使我们活得更真实、更自由。十几岁时抄下了罗曼・罗兰的一段话至今仍是喜爱:“……一个人所写的算不了什么,只有写作时的愉快或安慰才可贵,一株树不会处心积虑地想到它所结的果实;假如有一种树想结成灿烂的果子而耗尽心血,以致枯萎,那将是一个怪物了,它必须在愉快的和平中滋长,完全沉浸在它生命线中奔流的欢乐的脂液中;它不怎么关心所结的是什么果实,然而它将只结美好的果子,假如它的树种是美好的,假如它的根扎在沃土中。”

我不是一个主义先行的画家,我只是从个人的也包含了性别的角度和心理作画,凭感觉去造形,这份直觉也属于女性所特有的。我想,女性切入世界的方式与男性有所不同,包括作画的方式亦如此。女性的身体与她们作品的语言存在着一种有机联系。依我个人的作画过程来讲,那不单单是一种理性技巧的活动,而是身体的节奏、情绪的支配、心理的感受与画画的节奏息息相关。我的作品是一种情绪、一种感觉的表达,一幅幅的画作是将生命感觉凭借媒介语言的一种复活。我个人的经历是我作品的表达背景。

曾读到法国女性主义理论家西索的一段话:“女性写作总有点母亲的乳汁在流动的影子,她是用白色的墨汁在写。”这话有意思,也有道理。我以为女性作者在观察被表现的对象时,自身与对象也并不是截然分开的。例如曾经令我心惊、即将化为灰烬的残菊,那头戴王冠唯我又忘我的白鸡冠花,还有那一棒让我久久不能忘怀的有着“血丝”在其中游动的郁金香以及美人蕉花瓣下那密密集集长在一起充满了繁殖力的小苞苞,都仿佛使我从中倾听到自己躯体的语言。那是一种认同、沟通,一种体认。每当此时,我总是难以将主体与客体完全分开。我是通过花去表达自身?或者是花在通过我去呈现?西索对于“女性写作”有一个主张:“让身体被听见。”(Letting the body beheard)那么,女性绘画与此是否有相通之处呢?尽管如此,我仍然认为在艺术中存在着比男女性别更重要的划分标志。艺术的表达首先是个人的,这个个人当然包含着性别的特征。诗人茨维塔耶娃谈创作时说:“创作中不存在妇女问题,只有对人性问题的女性回答。”她讲得好,作为女性艺术家,要在共性之上来寻找个人独特的表达方式,“要从‘女人’回到这一个女人的角度。”

一位作家说她写小说是:“生命力聚和与发散的过程。”画画更是如此呀!画面的张力和“势”那就是你生命的能量和力度。摘录一段1996年的作画札记:“这幅画为何没画好的原因我明白了:没有一个实在的对象唤醒我自身的渴望,却想套用‘郁金香’的模式。在这里,事物内部的存在与人的自身内部存在没有发生联系。‘郁金香’则不同,那个对象本身一下子就吸住了我,在观察作画的过程中,对象与自身好似有一种内在的生命交流。”

我的作品大致有两类:温馨、平和、优雅与姿肆、驳杂、奔放,画如其人。我性格中既有平和、单纯的一面,又有狂放不羁、热烈活跃的一面。我的作品一直在这两者之间摆动:时而小心翼翼地收敛,时而随心所欲地放纵。比如在前者的状态,我总是去细腻地描绘对象:多姿多彩的大自然生命让我感慨不已:一片叶子,一个葵盘,几片花瓣,它们的形态色彩常常使我久久地注目,我只想将打动我的自然造物细细地描摹,但愿我能用画笔去传达有生命的物性的秘密!“以自己心灵的歌唱加入‘物’的和声”(里尔克)。在另一种状态作画,尽情挥洒,信笔涂抹,更加过瘾也更加艰难。比如近期我画的大写意荷花,在空白的画布上将稀薄的油画颜料像画中国画的泼墨那样去随意挥洒,再抹上几块干涩的色块,勾勒几根线条,去诱发自己的想像,走一走看一看,“画若布弈”(法国画家布拉克提出的),正是如此,开局不知残局是什么样子,到最后才呈现出来。画面中即兴的偶然效果正是生动之处,它凝结着画者的意绪。这种画是胸无成竹的,画者的乐趣在于有意无意间的控制。

对于我不管哪一种类型的画,我都很重视技巧。我的表达最终是通过技巧来实现的,甚至我的潜意识也是靠技巧去挖掘的。技巧包括好几个方面:有绘画本身的规律性东西,如形体、色彩、空间关系的处理,画面的经营;具体到色层、笔触、肌理等。但我以为技巧还包涵了重要的因素即“转换”能力,一切艺术表现都是一种转换。客观真实只有在精神的照耀下,才具有意义。而转换能力是由艺术家的想像力、感受力及修养、气质、情感所决定的。

有人说,人活到无奈,才算活出点人味来。我要接着说,人只有这时,才有可能从自己生命的内部生长出作品来。艺术是无奈开出的花朵。

假如说我比周围的许多人要幸运一点,那不是由于别的,仅仅因为我能用绘画表达自己。它于我意味着一种拯救,精神的拯救。当我面对画布,世俗的痛苦烦恼,就不知不觉隐退了。在我为自己建造的这块领地上,我就是女王。那个纷繁的人世上,任何人任何事都可能使我失望,而在这里,我投入多少就得到多少―――与世俗的成败无关,它几乎就是我的一种生存方式。

世上没有十全十美的人与事,作为一个画家,我的幸运在于我有完美的时刻:那一个又一个的瞬间―――无论是痛苦还是幸福―――都在我的画面中永驻。

里尔克说:“艺术家一旦找出他活动生长的中心,最重要的事就是停留在那中心里,并且绝不向外踏出半步(因为那是他本性的中心,也是他世界的中心)停留在安静且不断对外萌芽的自我创作内层中”。有朝一日,我能做到这个,那就幸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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