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19年深秋的一天夜里,军医布尔加科夫在行军途中的火车上,在一支插在瓶子上的蜡烛的暗淡光晕下,写下了第一篇小说。第二年,他抛弃了优秀医师的职称,开始了写作生涯。几年后,他以长篇小说《白卫军》及由此改编的话剧《土尔宾一家的命运》而名世。但他在写作的第七个年头即遭到批判而被迫沉默,有生之年再也未能
然而,正是这个不完美的现实社会,成为他一生的目光的焦点,他用心审视这个社会的病体部分和人性的弱点,永不疲倦地投以惊讶的表情和鄙夷的目光,不懈地以荒诞的幻想和犀利的讽刺对那些生活中的丑恶给予批判。在压制和寂寞的双重折磨下,布尔加科夫却从未停止他那支手术刀一样的笔。寂寞身前写就的一部部优秀的作品,为他的身后带来牢固的荣誉。长篇小说《大师和玛格丽特》正是这无边寂寞的作家生涯的高潮,它创作的结束,正是作家生命的结束。
堪称石破天惊之作的《大师和玛格丽特》,是作家尖锐的讽刺力、奔放的想像力和深邃的观察力的结晶,它将《圣经》故事、神秘幻想和莫斯科的现实生活,用高超的技艺有机地联结成一个艺术整体,使人们在荒诞不经的故事中,对文化传统、精神价值和善恶观念产生严肃的思考。这部局部写实、整体写意的作品不光给人想象的冲击力,它对现实强烈的批判力,更令人击节难忘。试想当魔鬼撒旦带着两个助手控制了莫斯科大剧院的舞台,会出现怎样的情景?作家的描述是撒旦变幻出大把的钞票扔向台下,观众疯狂地哄抢,可当他们用这钱付车费饭费时,钱却变成了酒瓶上的商标;撒旦还变幻出大批的时装,台下的妇女蜂拥台上,一抢而空,可她们在回家的路上,衣服却不翼而飞,一个个赤身裸体,无地自容。作家这样无情地嘲弄人性的弱点,不给人半点遮蔽。这自然与颂歌式的主流文学格格不入,他的厄运也是情理中的事了。
1940年3月10日,49岁的布尔加科夫,终于润饰完写了十余年的《大师和玛格丽特》,也走完无畏而凄苦的一生,病逝于莫斯科富曼诺夫街的住所内。而这本书又过了33年才在作家的祖国出版。这就是布尔加科夫作品的命运,而这正是作家忠于自己、忠于时代的结果。据说他生命的最后十年内所写的十九部作品中,本有三部可望演出或出版,但他坚决不肯改变自己的创作原则和意图。这不能不令人想起作家生前说过的话:“一个作家不论处境何等困难,都应忠于自己的原则……如果把文学用于满足自己过上更舒适、更富有的生活的需要,那么这种文学是可鄙的。”
可以肯定,今天会有很多人对这样一段话不以为然。现实发生了许多的变化,文学已不再是一个统一的整体艺术,它变得四分五裂,面貌支离破碎,有人只捡到其中的一片,以为那就是文学,是自己想要的文学。文学的价值标准变得模糊不清,这正是有些人想要的结果。事已至此,我们是否可以这样说,每一个碎片都有其存在的理由,都有它自己的光辉,但人不能总是生活在错觉中,人类的任何时代都并非完美无缺,最忠于现实和文学的心灵应该是最有价值的。否则,布尔加科夫也不会在去世几十年后,被从另册擢拔至正册,继而又告别了别人为他安排的不起眼的位子,走进与许多文学巨人比肩的行列。
1931年,布尔加科夫在给斯大林的一封信中说:“在苏联俄罗斯文学的广阔草原上,我是惟一的一只文学之狼。有人劝我在狼皮上涂点颜色,这是个愚不可及的劝告。涂上颜色的狼也罢,剪去狼毛的狼也罢,怎么也像不了一只鬈毛狗。”我们在哪儿还能找到这样无畏而甘于寂寞的人?但愿我们找不到的原因,是我们的时代和现实不需要作家这样无畏和甘于寂寞。
在遥远的莫斯科新圣母公墓,布尔加科夫的墓地上立着一块不规则的乌黑的花岗巨石,周围时常有人献上一束表示敬意的鲜花。我们没有机会这样亲近地做出表示,那么读一读《布尔加科夫文集》吧,在这些富有独特魅力的作品中,在作家有意留下的那些空缺、裂口或沉默处,我们接受世界的质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