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德拉的《无知》(lgnorance),2000年春天写好后,十多个国家相继翻译出版,又掀起了一股昆德拉热,那时候,法国的书窗却不见这部书的踪影。法国读者必须等上三年,也就是2003年的春天,才有机
虽然没有乘上第一班车,《无知》终于在法国出版,大家也心满意足了。这部书一经出版,费加罗报就以第一时间报道。在文学版的第一版,以几近四分之三的版面,刊登了昆氏一帧照片,是从脑后倒照过去的,非常艺术;一篇由法兰西学院院士撰写的长文,以及昆氏另一幅巨型近照,几乎占去了第三版整个版面;第八版大半篇幅,还是有关昆氏的。这个版面动员了好几位以法语写作成名的外国裔作家,来谈法国语言以及用法语写作的感受,其中包括进入了法兰西学院的程抱一。
从此,昆德拉跟他的“第二故乡”的关系,就不止是一团和气。1967年他写了《玩笑》,这部作品,1968年在法国翻译,由伽利玛出版社出版。那时候,苏联的坦克已进入布拉格。由于他参加了布拉格之春,被撤销党内外一切职务,所有著作被禁。之后,他第一次到访巴黎,跟克洛岱・伽利玛结成了朋友。返回捷克后,伽利玛不时到捷克去探访他。后来还将他的《生活在别处》偷运出境。该书在法国出版后,获得了1973年度的“美第奇”文学奖。法国成为他一个充满希望和承诺的地方。两年后,他将书籍和简单的行李,跟妻子一起流亡法国,开始了他的第二人生。他入了法国籍。后来索性以法语写作。1984年,他写了《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这部作品一出来,大家只觉得当年的昆德拉还在,另一个昆德拉又被创造出来了。
但不久,沉默来了。他沉默得像一条鱼;又挥了一下魔术棒,将自己变成一个隐形人。记者手中的摄影机、麦克风找不到他,荧光屏上看不到他,连家中的电话,据说,也必须有特殊响号他才接。他在巴黎蒙巴纳斯区的家,沉寂得像大节过后。作为一个享有国际声誉的作家,行藏何以低调至此?昆德拉被惯坏了?昆德拉搭起明星架子来了?跟他过往甚密的德翁,说他为人极度敏感,很容易被中伤;但也有人说他反对作家搞形象,他本人也早有言在先:“根据福楼拜所说,小说家要在他的作品后面消失。因此,他必须放弃公众人物的角色。这种角色会置他的作品于危险之地,被认为是他的动作宣言和表态的附属物。”不管真相如何,大家可以作各种猜测。但他的《慢》和《身份》出版后,批评界的确朝它们打了几枪。《快讯》、《解放报》、《被绑着的鸭子》等杂志,先后刊登过批评文章。这本来就是评论家的事业,锅砸碎了也不用赔偿;这也是一个大作家必须付出的代价,读者总要他拿出好作品来。而一本书是否受欢迎,有时也是“骰子一掷”。但是,昆德拉刚写好的《无知》,就拒绝让伽利玛出版社出版了。如德翁所说:“他宁可将书送到以比较冷静的头脑来看待它们的国家去发表。”直到它在西班牙和意大利出版,又成了畅销书,又在美国、英国等十多个国家发行,法国人这才满头大汗,想起与昆氏之间要修补些什么。到这部书的手稿在伽利玛出版社负责人的抽屉里躺够了时间,昆氏终于给开了绿灯,大伙这才松了一口气。第一版就印了十万册。
《无知》是关于流亡的故事。一场可悲的重大历史事件带来的后果。去国,混迹他乡,思乡,回归,遗忘,失望,再漂泊。昆德拉为什么不曾返回过故土?一无所知指的又是什么?女主角伊莱娜在苏联坦克进入布拉格后流亡到巴黎,日子也不尽如意。当围墙捣碎后,她思乡得紧。她返回捷克,就像尤利西斯经过二十年的浪迹,为思念帕涅罗珀而返回伊塔克那样。但一踏上国土,她发现了一个从极权制度解放出来,却进入了另一种混乱的世界。还是不尽如人意的预料以外的世界。她在一间餐馆订了一个房间,将从前的朋友请来叙旧,好将自己的漂泊旅程,她的思想、信念告诉她们。还买了一支陈年波尔多酒。但大家对她的奥德修斯历程不感兴趣,一如对她的波尔多酒不感兴趣。太破费了,这么讲究,你将如何在这里生活下去?长时间的去国,外国的生活习惯,将她跟她们的距离拉远了。她在机场遇上从前的恋人,已经移居丹麦的约瑟夫。她不曾忘记那段淡淡的爱情,私下希望重拾旧欢。到相约见面时,约瑟夫露了马脚,他连她的名字也忘记了。他们共同的过去已陷入深渊,如有记忆,亦已经变异。原来内心世界的流亡比起现实生活的流亡来得更远。
思乡究竟是什么?昆德拉不无揪心地说:
除了对被放弃的国家的思乡以外,不也存在着对失去的逐客生涯的思念么?除了对帕涅罗珀的思念以外,不也存在着对加利普索的思念么?而回归,当真是大回归?在这个历史以急促的步伐前进,每天改变着我们从前的风景的世界中,它可能存在么?什么叫做记忆?我到处听见关于“记忆的职责”,“记忆的工作”的口号,但我小说中的两个人物二十年后返回祖国时,他们惊诧于“那个最明显的事实是,从前这样的现实现在再不是这样了”。遗忘抹掉过去,记忆将它变了形。我们大家都沉没在一无所知当中。这种一无所知,不能将它当成是智慧的缺陷,而是一种人性的本质。
过去被遗忘,未来更没有把握。那么,只能紧紧抓住现在这根篙?但昆德拉却给你送来一个大问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