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仁虎先生
本文题目用的是已故文史学家邓云乡先生的话,“枝巢老人”就是夏仁虎。
差不多是十年前,我在上海《文汇报》“理论学术”版上,读到了邓云乡先生的《国学:过
邓云乡曾在北京沦陷时期南新华街师范大学就读,有缘以所作诗求教于时在该校国文系任教的夏仁虎,因此他笔下的这位老师极为生动形象。不过邓先生后来转入北京大学,再未与老人见过面,因此上述两篇文章中难免有疏漏错讹之处。我冒昧给他写了一信,就我搜集到的资料,做了些补正,供他参考。邓先生是一位认真的学者,很快即回我信,并又在《书城》发表短文《关于枝巢老人的著作》,将我的补正之处摘引在内。这是我们建交的开始。
去年是夏仁虎逝世四十周年,今年是夏仁虎诞辰一百三十周年。而邓先生也已于数年前仙逝了,否则他应该是为文纪念夏仁虎的最佳人选。现在回想他对夏仁虎的评价、对国学的关注和对今人的希望,我奋力执笔写几篇介绍夏仁虎的文章,是纪念夏仁虎,也是纪念云乡学长。
夏仁虎,南京人,生于清同治甲戌(1874)年。戊戌(1898)变法那年,他以拔贡身份到北京参加殿试朝考,成绩优秀,遂通籍北京,开始了他整整30年的官宦生涯。后于1963年在北京去世,时为中央文史馆馆员,享年90。他虽是清末的京官,北洋政府的政要,但终究是科班拔贡出身,国学根底深厚,所以他才能够著作等身,多达40余种。现在就我所知把他的已刊和未刊的著作,大致分一分类,先列出一个目录来,如下,疏漏错讹在所难免,谨供参考指正。
(一)、诗、词、文集类
《啸庵诗存》六卷,民国十四年(1925)刊行。
《枝巢编年诗稿》继《啸庵诗存》新增七卷,总十三卷,四册线装,民国二十三年(1934)刊行。
《和陶诗》(《和陶渊明诗》一作《和渊明诗》),四卷,民国三十一年(1943)傅增湘为印行。
《枝巢新乐府》四卷,就北京沦陷时所见闻作,寄其愤慨。已成稿,生前未出版。
《枝巢歌曲》四卷,已成稿,生前未出版。
《枝巢九十回忆篇》五言长诗,1963年在香港印成。
《啸庵词》七卷,1911年3月自序于大梁(开封)行馆,刊于民国二年(1913)秋。
《梁尘词》一卷,民国十八年(1929)刊。
《淮波词》一卷,民国十八年(1929)刊。
《零梦词》一卷,民国十八年(1929)刊。
《燕筑词》一卷,民国十八年(1929)刊。
《和阳春词》一卷,民国十八年(1929)刊。
《和姜白石词自制曲》一卷,同时作者十余人,民国二十七年(1938)张伯驹印行。
《啸庵诗词稿》一函四册,内收《啸庵诗存》六卷,《啸庵词稿》四卷。
《枝巢文稿》四卷,初刊骈、散未分,后重订以类从,改题《啸庵文稿》。
《啸庵文稿》一函二册十卷,正文前又署《啸庵骈散文稿》。民国十八年(1929)刊行。
《诗文词近稿》三十卷,已成稿,生前未出版。
(二)、风俗、掌故类
《旧京琐记》一函二册十卷。
《旧京秋词》一册,收入“燕都风土丛书”,张次溪校,民国二十八年(1939)刊行。《清宫词》一册二卷,民国三十年(1941)由北平师范大学印行。
《岁华忆语》一卷,记南京风习,载民国三十七年(1948)《南京文献》第十三号。
《枝翁残笔》稿本一册,部分刊民国三十七年(1948)《北平日报》。
《北梦录》14700字,稿佚。
(三)、地方志类
《北京志》见《两志叙录》。
《两志叙录》一册二卷,刻本线装,民国二十九年(1940)刊行。《金陵艺文志》十四卷,出版否未详。
《玄武湖志》八卷,木刻线装,一函二册,有赵椿年、吴廷燮序,民国二十一年(1932)刊行。
《秦淮志》十二卷,傅岳芬序,载民国三十七年(1948)《南京文献》第二十四号。
《金陵明遗民录》十卷,为修志材料,已成稿,生前未出版。
《金陵艺文题跋》十四卷,1931年作,出版否未详。
《金陵通典》成稿否未详。
《北海小志》稿送中央文史馆,佚。
(四)、学术著作类
《枝巢四述》一册四卷,1943年北京大学排印。
《学海探源》八卷,述国学诗文体例,已成稿,生前未出版。
《学海津梁》十二卷,出版否未详。
《国策选腴分类》录《国策》中隽语,成稿否未详。
《读战国策笔记》十二卷,已成稿,生前未出版。
《今雅》五卷,一作十二卷,已成稿,生前未出版。
《笔乘补》六卷,出版否未详。
(五)、戏曲小说类
《碧山楼传奇》一册,十二折,民国十四年(1925)作于沈阳,次年刊行。
《珠鞋记传奇》戏曲,出版否未详。
《五色花》小说,在辛亥革命后创办的《都门新报》,分日登载。
《公园外史》小说,已成稿,生前未出版。
对夏仁虎的以上著作,我无力一一作出详尽说明,但其中有若干种是重要的,有代表性的,愿就所见、所知,试作必要介绍如下。
首先是他的诗词著作。
夏仁虎3岁开始识字,7岁会对对子,11岁学作文章,但他偏爱诗词。有一次他在雨夜偶得断句:“窗外芭蕉篱内竹,一般夜雨两般声”,他的恩师陈伯雨谓有词意,于是有“两声词人”之号。一说是有一次赶上秋风夜雨,忽得句云:“篱外芭蕉,窗前竹叶,一般风雨,两样作秋声。”遂有“两声词人”之目。他还曾偶得“炎曦若流火,微风胜兼金”二句,“终不成章”,直到1930年才作为首二句,写入《还都稿・逭署杂诗》。他幼时又曾以《寿楼春》调作送春词,亦为长辈欣赏,但只记得末二句是“莫更倚危阑,绿杨如翦齐”,其余全忘了。后在《啸庵词・乙稿・淮波词・寿楼春》中“足成之”。
夏仁虎60岁前所作诗收入《枝巢编年诗稿》,共十三卷,依次为卷一《觚梦稿》,始己丑(1894)迄辛亥(1911);卷二《箧尘稿上》,始壬子(1912)迄乙卯(1915);卷三《箧尘稿下》,始丙辰(1916)迄庚申(1920);卷四《淮南游草》,癸丑(1913)春夏交;卷五《忆淮波稿》,始辛酉(1921)迄甲子(1924);卷六《出塞前稿》,始甲子(1924)迄乙丑(1925)秋;卷七《出塞后稿》,始乙丑(1925)冬迄戊辰(1928)夏;卷八《还都稿》,始戊辰(1928)秋迄庚午(1930)夏;卷九《图南稿》,始庚午(1930)冬迄辛未(1931)夏;卷十《枝巢稿》,始辛未(1931)夏迄冬;卷十一《先甲稿》,始壬申(1932)春迄秋;卷十二《先甲后稿》,始壬申(1932)冬迄癸酉(1933)冬;卷十三《六一稿》,始甲戌(1934)春迄秋。总896首。最末一首为五言长诗《六十自述百二十韵呈家兄及诸尊长兼令家人止觞》,记述了他的家世和60年来的经历,是可贵的传记资料。
夏仁虎诗作以律诗、古风为主,内容则天时地利、历史现实、政局世态、论诗赏文、看花会友、个人际遇、家庭生活,几乎无所不包,或记人、或写景、或叙事、或状物、或抒感慨、或发议论,而不落俗套。他曾有《论作诗》诗,以“诗人百病悉可治,惟有一俗称难医”句始,以“以真医俗实上药,到其先者渊明辞”句终。夏仁虎是欣赏陶渊明的,他欣赏的是陶渊明的“真”,而他自己终于是一个入世的诗人。
夏仁虎最后的诗作是1963年春写成的五言长诗《枝巢九十回忆篇》。全诗都九节二百二十韵,自述生平,可说是他的又一首自传诗。这年他已90高龄,因盲,口授由次子承栋笔录写出。先出是钢版蜡纸油印一册,封面有章士钊题“枝巢九十回忆篇”,书前自序云:“今年九十,乃无一物,惟有此作,觅人写印,分订若干册,贻我知好,以代告存,兼博一粲。”这年夏初叶恭绰(誉虎)将此册寄赠时居香港的新会陈一峰,陈读后钦佩不已,决定在港出版,并作序云:“是篇为江宁夏仁虎枝巢先生九十高年忆往述今之作,因双目失明,乃胸裁口授,以二百余韵,蔚成巨制。律细格高,情真理确,盖由心眼炯然,玄览周遍,藉诗为史,雅颂遂兼,剥复替兴,纪诸篇什。此间友好假观,咸加赞美,特为重印,以广其传,并供知人论世者取证焉。”不意正重印中,夏已去世,遂又跋云:“余既为是篇撰序,付重印中,何焯贤兄出示章行老北京来函云:枝巢先生已于七月十日归道山矣。聆耗怆然,计距口授是篇时,约半载耳。先生自以为寿逾放翁,晚岁幸遇明时,方冀安养百龄,岂意忽而殂谢。”我从林海音处得到她寄赠的这本小册子的复制件。
夏仁虎填词也是一把好手,曾和章士钊(行俨)、叶恭绰(誉虎)、张伯驹(丛碧)等组织诗社、词社,直到解放后同在中央文史馆时,仍唱和不辍。《和姜白石词自制曲》一卷,同时作者十余人,就是民国二十七年(1938)张伯驹为印行的。《啸庵词稿》初刊时,是“樊樊山先生为之序,怂恿付梓”的。夏仁虎在《枝巢四述论曲第七章论曲之音韵》中说:“髡年即喜填词。后闻人言填词须先解宫调,遍诣南北名家,求之当代所推词坛大家,若王半塘,若朱古微,皆得捧手,扣以宫调之说,不知也。乃愤而刻所为《啸庵词》,意将更不作词。既而读沈与义之《乐府指迷》,其言曰:‘近人作词,未必人人能上管笛,不懂宫调,未必不可为词人。’乃复放胆为之。中年喜曲,初作《碧山楼传奇》,但取前人旧套为之。时有精于音律之刘凤叔先生,取而为制镨,居然上口,可以登场演奏。乃知事半功倍,正不必张皇幽渺也。”
作文则骈、散文俱长。先刊《枝巢文稿》四卷,骈、散未分,后重订以类从,改题《啸庵文稿》,又署《啸庵骈散文稿》,一函二卷,卷之一收骈文二十四篇,多为寿序之类,卷之二收散文二十二篇。前有“自序”,末署“己巳仲春刊于旧京”。民国十八年(1929)刊行。可惜的是他还有《诗文词近稿》三十卷,生前未出版,现在恐怕是广陵散了。
更令今人感兴趣的也许是他的有关北京、南京风习、民俗、朝野掌故的著作。他从1898年(戊戌)通籍北京起,到他1963年逝世,在北京一住65年。虽是南京人,却堪称“老北京”。因此他写起老北京的人、事、景、物来,如数家珍。此类著作以《旧京琐记》和《清宫词》最为人所注意。
《旧京琐记》用汉《东观杂记》体作,共十卷,依次为:“记习尚第一”、“记语言第二”、“记朝流第三”、“记宫闱第四”、“记仪制第五”、“记考试第六”、“记时变第七”、“记城厢第八”、“记市肆第九”、“记坊曲第十”。自清末至民国老北京的种种,几可一览无余。
《清宫词》,分上下二卷,上卷百首,述帝后、妃嫔、皇子、公主以及侍臣、监御、宫中逸事;下卷百首,记宫苑典礼、令节风尚杂事,逐首各附以注。本书虽记清宫人、事,但多处涉及北京习尚景物,亦非老北京不办也。这两本书1970年由林海音主持的纯文学出版社加标点改排铅字出版,书后有夏仁虎第六子夏承楹(笔名何凡)的“校读后记”,认为“旧京历数百年为帝王都,人文荟粹,多采多姿,自本书可见一斑。”“所记既翔实可靠,足资研究当时民俗仪制者的参考。”
另写北京时尚的《旧京秋词》、记南京风习的《岁华忆语》或已刊行,或已发表;《枝翁残笔》记民国以来北京人物、故事,部分刊1948年《北平日报》。他晚年还写有《北梦录》长文,14700字,1960年4月15日送交北京文史出版社,获稿费70元。此稿现也无从寻觅了。
夏仁虎对地方志的修纂,也极有兴趣,这可能受了他的恩师李作霖先生的影响。他主要是为老家南京修纂《金陵通典》和为他住了65年的北京修《北京志》。为著《金陵通典》,除先有《玄武湖志》、《秦淮志》问世外,还有《金陵艺文志》、《金陵明遗民录》《金陵艺文题跋》等作资料准备,可见其所下工夫之深。
关于《北京志》,夏仁虎生前著有《两志叙录》二卷刊行。“两志”指《绥远通志》和《北京志》。当时傅增湘(沅叔)以原有《绥远志》旧稿不合体裁,约夏仁虎与吴廷燮(向之)重为修纂,夏承担了“地理志”、“经政志”、“教育志”、“农林志”、“畜牧志”、“林业志”、“人物志”、“艺文志”、“金石志”、“古迹志”等部分。《北京志》的修纂,始于民国二十七年(1938),吴廷燮任总纂,夏仁虎是主要分纂,撰写“货殖志”、“艺文志”和“金石志”。根据他曾任职北洋政府财政部并有《旧京琐记》等著作,估计“度支”、“名迹”二志也是他担任的。他撰写的《北京志序》及《与吴向之商榷北京艺文志例书》等篇,均见《两志叙录》。我们现在看到的燕山出版社版《北京市志稿》就是夏仁虎保存下来,于上世纪50年代初捐献给北京市的。1988年6月,时任中央民族学院教授的苏晋仁先生,为此书出版作“总序”。他早年曾是《北京市志稿》特约编纂,此时他是仅存的亲身经历者了。
夏仁虎的学术著作中之最著者,厥为《枝巢四述》。这是北京沦陷时期他用“夏枝巢”之名在北京大学国文系任教时的讲义,内容分“说骈”、“言诗”、“谈词”、“论曲”四大部分。“说骈”四章为“源流第一”,“构造第二”,“储材第三”,“禁忌第四”;“言诗”四章为“谐声第一”,“审韵第二”,“明体第三”,“总论第四”;“谈词”八章为“明体第一”,“谐声第二”,“设色第三”,“辨格第四”,“趋向第五”,“作法第六”,“审音第七”,“附录第八”;“论曲”八章为“第一章曲与古乐之系属”,“第二章曲与诗词之系属及其分别”,“第三章曲之本体及其作法”,“第四章论曲之宫调”,“第五章论曲之套数”,“第六章论分隶各宫调之曲牌”,“第七章论曲之音韵”,“第八章曲学须知”。作者在“引言”中说:“所述未必皆是,第此数种文学之门径趋向,大略已具”,其目的则是“示人以规矩而已”。书前有时任北京大学文学院长周作人序,对之赞佩备至,认为“枝巢先生学问渊深,著作宏富”,“此书之公刊不独有益于在校的学子,即于国文学前途亦至有关系”。
作为国学家的夏仁虎,居然还创作了两部戏曲和两部白话小说,也值得一说。
《碧山楼传奇》于民国十四年(1925)作于沈阳,时任张作霖高级幕僚。《九十回忆篇》中有注云:“因读吴梅村诗,有《过朱碧山故居》之作,作《碧山楼传奇》,由关外友人罗自超印行。”林海音《清宫词编校后记》指出:“先翁在本书跋中叙述制曲原委说,写传奇的灵感是得自吴梅村集中《过东山朱氏画楼有感》一文中所叙的一段故事。曲分十二折,是乙丑年(民国十四年)他‘客沈阳,长夏务简,以度曲消遣,偶览此篇,谱为传奇,十日而脱稿’的著作。传奇故事是描写一个歌伎在夫死后守志不嫁的凄婉悲哀的专情。书为木刻本,上一个丙寅年出版,至今也有六十年了。”
关于《珠鞋记传奇》,《九十回忆篇》有注云:“闻某军阀失败后事作《珠鞋记传奇》。”据张伯驹作《洪宪记事诗三种・续洪宪记事诗补注》:河南都督赵倜纳一灵宝妾,称“西屋太太”,极宠昵。有候补县知事车云者,乃异想天开,进献西屋太太睡鞋一双,上以珍珠串绣车及朵云,合其名姓。赵大喜,车云遂屡任优缺。
小说《五色花》,描绘清末人物状态,辛亥革命后办《都门新报》,分日登载报后。小说《公园外史》,是仿《儒林外史》之作,述同时朋辈状况。林海音在《清宫词》编较后记《枝巢老人的著作和生活一文中》说:“公公自宦海退休后,读书写作自娱,过着潇洒的文学生活。和傅增湘(沅叔)、吴廷燮(向之)、赵椿年(剑秋)、郭则云(啸麓)、张伯驹(丛碧)等国学界前辈最为友好,酬唱往来,享尽文人的乐趣。多年来的夏日黄昏,他几乎每天和这些好友在中山公园柏树林下的春明茶座聚晤,谈谈天,下下棋,吃一碗冬菜肉丝面,入夜各自返家。公公的《公园外史》说是仿《儒林外史》之作,叙述当时朋辈状况,灵感当然就是得自多年在公园‘黄昏之游’的谈闻。可惜从未出版或在那里刊载过。相信这部小说体的作品,描写清末民初的社会、文化、政治等情况,必定内容丰富,文笔优美,不在《儒林外史》之下。”
关于夏仁虎著作情况的介绍,我力之所及也就止于此了。邓云乡先生希望“多几个读枝巢老人诗文的”,愿望是好的,那么我这篇介绍就算为那不会很多的“几个”,提供一些线索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