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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代主义英语文学对全球资本主义的批判

2004-08-18 来源:中华读书报  我有话说
编者按:以下是国际文学理论学会主席、美国艺术与科学院院士希利斯・米勒教授月前在清华大学“批评探索:理论的终结?”国际研讨会所做的大会发言。他从分析上世纪初康拉德的一部小说入手,批判了当今以美国为首的军事和经济帝国主义之邪恶行径,可谓文学文本的意识形态批评的典
型范例。

弗里德里克・詹姆森有句名言叫做“要不停地历史化”,其意思是说,我们应该深入当时的历史语境中去阅读现代主义英语文学。这无疑是正确的。不过,20世纪初的某些英语文学作品却与今天的全球化情境存在着某种神秘的共鸣,如康拉德的小说《诺斯周莫》(Nostromo)中的查尔斯・古尔德(CharlesGould)和美国投资商豪洛依德(Holroyd)就是很好的例子。他们互相勾结,绝妙地预告了美国全球性经济的种种抱负在当前的进程,及其对世界各地的文化和人民所造成的影响。我最近的著作主要关注个人与社群之间的关系。下面我主要在全球资本主义干预的语境中,探询小说中个人与社群的关系,或该关系的缺失。

苏拉克(Sulaco)是康拉德所虚构的南美国家―――考斯塔圭阿那的一个省份,是《诺斯周莫》(1904)故事发生的背景地。苏拉克的居民无疑形成了一个社群,至少在该词的一种意义上是这样的。所有的居民都住在同一个地方,大体上共享同样的道德和宗教信仰上的种种假定,都受制于同样的意识形态质问、同样的宣传鼓动、同样的政治演讲、声明和专横的法律。最重要的是,他们都拥有相同的历史,亦即某小说人物所谓的“五十年苛政”。这是一个遭难受罪的社群,连续不断的革命只会带来更多的不义与毫无意义的流血。那个国度是如此之小,以至大多数人都彼此认识。人们全都隶属于同一个教会―――天主教。如果读者保持一定的距离来重构《诺斯周莫》,那么该小说看上去就似乎是一个建构民族的故事,亦即安德森(BenedictAndersen)所描述的种种“想象的社群”之一的建立与创造。经过考斯塔圭阿那中央政府历时五十年的虐政,又经过了一系列貌似严肃实则滑稽可笑的种种偶然事件,苏拉克变成了一个富庶、现代、和平和独立的国家―――苏拉克西方共和国。至少这是米切尔(CaptainMitchell)在其荒谬的不理解中,以乏味而细腻的方式,“于‘历史事件’的多少有点定型化的关系中”告诉我们的。米切尔是典型的“官方历史”的代言人,有着关于“历史事件”的幼稚的观念。康拉德显然是蔑视这种历史书写的。尽管《诺斯周莫》是关于一个想象的南美某共和国的民族建立的过程,而不是什么真实的共和国,但至少,它是一种历史书写的另类模式的典范。康拉德隐晦地声明,这种反历史(counter history),其实距离人类历史的真相更加接近,也更加能够向读者传达历史“真正发生”的方式。

如果读者稍加详细地阅读一下叙述者所描述的苏拉克社会,那它就越发不像传统意义上的社群了,也就是说,它越来越不像那种拥有大量共通之处的社群。一方面,苏拉克“社会”是由很多种族和族群构成的,是其血腥历史的结果。当地的土著美洲人受到西班牙征服者的奴役。西班牙的解放战争引发了一波又一波的军事革命,暴君接二连三登上政坛,还造成了令人发指的流血和不义。然而,一个数目庞大的贵族式的、拥有种植园和牧场的、纯种的西班牙裔的克里奥尔人(cre鄄oles),仍然存留了下来,成为“布兰克”党(“Blanco”party)的核心成员。黑奴被输入进来。之后就是一系列来自欧洲的移民,他们要么是工人、政治流亡者、要么是帝国主义式的剥削者。诸如诺斯周莫之类的海员,被从商船上抛弃,也加入到这混合人群中。除了英语,小说中还零零碎碎地存在着三种语言:西班牙语、法语和意大利语。铁路工人中有一部分是当地人,叫做“印地欧人”(In鄄dios),但是从英国来的工程师操作所有的矿场运营,也有些工人是欧洲人。苏拉克是种族、语言和族裔效忠的复杂混合体。顺便一提,苏拉克在这方面并非与美国截然不同。“所有人的自由和正义”,这对于很多美国人来说,仍然是虚伪无比的,譬如在监狱中,有着数量多得极不协调的非洲裔美国人,而他们中也常常充斥着失业大军。

而且,苏拉克的“非社群”(non commu鄄nity)就像美国的“非社群”一样存在,成为一种对不同程度的权力、特权和财富的复杂分层。其中黑人和“印地欧人”处于最底层,再通过欧洲裔的工人阶级的人们,向上延伸到克里欧人和主控型的半外国人,如古尔德。在苏拉克,社会晋身的主要形式是贿赂、诈骗或者明目张胆的窃取,譬如诺斯周莫对于银子的窃取,或者通过成为军事政变的首领,并通过武力来统治国家。这简直不太像是一个社群。

苏拉克是如何变成这样一个“非社群”的?或者苏拉克是如何变成一个无法运作的社群的呢?《诺斯周莫》是一部社群解体、错位或者战乱的预言性作品、一部典范性的小说。那么在康拉德看来,这一灾难是如何发生的呢?无疑,康拉德令人信服地将大量的愚蠢行为、流氓行径、无尽的贪婪、盗窃以及毫无理由的残酷归结于考斯塔圭阿那人身上。须得有人遵守命令,并折磨毛尼盖姆医生或者艾维拉诺斯。就好像当我们占领伊拉克时,须得有人在伊拉克折磨萨达姆、开枪杀死伊拉克士兵和平民一样。人类在互相残害方面具有无尽的潜能。为此而责备“当权者”或者说“我不过是执行命令”,这是不行的。人类的性情之中有谋杀、强奸和虐待狂式的残暴等倾向。这些人类本性的特征,在国内战争和革命中被赋予了生机,它们无疑阻碍了苏拉克形成一个社群。

不过,我们需要问问到底是什么造成了“人类本性”这些可悲的倾向,这些倾向总是阻碍法律、秩序和公民社会,它们在苏拉克尤其活跃。答案有两个方面。首先是西班牙对南美的暴虐凶残的侵略。他们杀死了无数的土著人,又使剩余的土著人沦为奴隶,并毁坏了他们的文化。西班牙征服的后果在整个地区继续作为始源性事件发挥着作用,即便在百年之后也无法愈合或得到补救。他们仍旧阻碍着任何真正社群的建立,无论是基督教社群还是世俗的社群。康拉德如是说:该故事是“想象的,但却是真实的”。叙事者所记录的苏拉克社会的第二个方面是继南美诸共和国赢得独立之后欧洲人的第二波入侵,这也就是全球资本主义的入侵,它在康拉德的时代就已成蔚然之势。《诺斯周莫》的主要情节,是关于西方帝国主义经济剥削的寓言故事。

这一剥削过程最让人恐怖的地方是康拉德的这样一种暗示,即一种不可避免性。古尔德从他父亲那里继承了“古尔德特许地”,他父亲虽然并没有开采银矿,但是中央政府却不断向他征税,直到他被毁灭。当其父死亡的消息传到还在英国的古尔德耳中时,他决心要为父亲报仇,方式是回到苏拉克。他沿途筹集资金,以便开采银矿,这与G.W.布什极为类似。布什要为那次未遂的谋杀其父的企图进行报复,或者就像他所说的那样,他认为他有一种入侵伊拉克、将民主带给世界的神圣天职。我们可以猜测:G.W.布什侵略伊拉克的动机之一,是一种弥补其父未能“除掉萨达姆”、未能确保伊拉克石油供西方使用的欲望。古尔德理想化的信仰就是,他所谓的“物质利益”最终将带给他不幸的家乡以法律和秩序,因为后者对于银矿的运作是很有必要的。这种信念在今天的新保守主义论断中找到了回应,后者声称要通过确保伊拉克石油工业的顺利运作―――这是我们今天的“物质利益”形式―――来带给伊拉克以民主。石油剥削注定要及时地带来西式资本主义民主―――因为对石油的剥削需要法律和秩序的保障。用布什的话说,“将民主带给世界”、“改变这个世界”,“是我们的天职”。

实际上,古尔德不过是全球性资本主义的一个工具而已,后者的代表人物是邪恶阴险的美国企业主豪洛依德。后者的投资还包括一个意味深长的细节―――致力于在其公司影响所及的所有地方修建清教徒教堂。豪洛依德对于在森淘密的事业有一种靠不住的感觉。他已经作好了准备,一旦局势不妙,他将随时撤出资金。不过他认为全球性资本主义注定要占领全世界。一个当今跨国公司的CEO,或许也能说出这番话。

以下就是贪婪无比的资本家关于美国的全球资本主义注定要占有全世界的预言性叙述:

那么考斯塔圭阿那是什么呢?它是利率为10%的贷款和其它愚蠢投资的无底洞。欧洲资本被抛了进去已有数载之久。但我们的却没有。在这个国家我们有差不多足够的知识,以使我们在下雨时可以躲进屋里。我们可以先隔岸观火。当然,将来有一天我们必将介入。我们是注定要介入的。但不用着急。时间本身不得不服侍整个上帝的宇宙中最伟大的国家。我们要向一切事物发号施令―――工业、法律、报业、艺术、政治以及宗教,从合恩角直到史米斯海湾,并且还不止于此,如果在北极出现了什么东西值得我们占取的话。然后我们就有余暇来占领地球上偏远的岛屿和大陆。不论世界喜欢与否,我们都要经管这个世界的事务。世界自己说了不算―――我猜想,我们也没有办法。(第85页)

康拉德对苏拉克事件中电报和越洋电缆之决定性作用的不经意描述,却预期了今天全球通讯的角色。我自己对于豪洛依德言论的反应是我说过的“不寒而栗”。这也反映出美国的全球经济帝国主义或许已经到了穷途末路,因为中国即将成为世界上最大的经济大国、印度的软件工业将替代硅谷,美国成千上万的工作都落到来自世界各地的“外部资源”手中;非美国人士开始主宰世界电信和人造卫星媒介。全球资本主义的胜利意味着民族国家式帝国主义霸权势力的最终结束。当然也包括美国。

似乎有些矛盾的是,理解我们全球化时代最好的方法之一,就是去阅读恰好在一百年之前所写的这部旧小说。美国为了确保并支持其世界范围内的经济帝国主义所采取的军事干预的方式,已经在《诺斯周莫》中的一处细节中有所显示。叙事者注意到在成功分裂并建立起苏拉克西方共和国的关键时刻,一艘名叫“Powhatten”的美国军舰,就游弋在附近海面,以确保新建共和国不出什么差错。这与一些历史事实极为类似,如当巴拿马在美国的默许和纵容下,从哥伦比亚分裂出去,而哥伦比亚拒绝支持开通巴拿马运河时,美国军舰就在附近巡航,以确保分裂能够真正地发生,哥伦比亚人也不再试图收回巴拿马。关于美国在南美所实施的军事干预和经济干预难以尽数,更遑论那些不可告人的秘密行径,此处篇幅所限,不再赘述。康拉德的小说《诺斯周莫》给了我们一个绝好的标志性的例子。

就像此前很多著名的批评家如赛义德和詹姆逊等所指出的那样,我的结论是:除了其他方面的成就外,《诺斯周莫》还是对第一世界国家、尤其是美国对世界上所谓的第三世界国家所施行的军事和经济帝国主义之邪恶行径所作的雄辩而有说服力的控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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