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俞平伯的雷峰情结

2004-09-22 来源:中华读书报  我有话说

俞平伯藏雷峰塔?“无孔两字砖”拓片

《俞平伯全集》中的《记西湖雷峰塔发见的塔砖与藏经》和《雷峰塔考略》(收《杂拌儿》)两文,以及《西关砖塔塔砖歌》和《西关砖塔藏宝箧印陀罗尼经歌》(收《燕知草》)两首古风,被称为有关雷峰塔诗文的“两文双歌”。它们充分体现了俞平伯毕生的浙杭情结和对西湖胜

迹雷峰塔难以割舍的缱绻之忱。

80年前,1924年(民国13年甲子)9月25日下午1时40分,被誉为西湖十景之一的“雷峰夕照”――位于南屏山的雷峰古塔,轰然坍塌。一声巨响,尘雾腾滚,瞬息间千年古塔化为一垄断砖碎瓦。塔坍之际,万人瞠目,举世惊骇,招惹得浙杭百姓和海内外墨客骚人,投以极为关注的目光。这其中首先要提到的是24岁浙籍诗人俞平伯。自1920年北大毕业后,常年寓居杭州,已达五年之久。他偕夫人许宝驯同舅父(也是岳父)许引之(字汲侯)全家,曾一度共住位于孤山的俞楼――其曾祖俞樾(曲园)当年在杭州讲学的“诂经精舍”。这里隔湖与雷峰塔遥遥相对。塔倒之时,俞正与僧人对弈,忽闻室外人声喧嚣:塔倒了!他的四妹佩?亲眼遥睹雷峰塔塌倒的惊人一幕:先是塔顶,继之塔身相继溃崩。俞推枰急起,赶到平台上探视,雷峰塔身早失所在。与这千载难逢的伟大一瞥失之交臂,俞懊丧不已。他当即乘船渡湖,直奔塔坍现场。

其时正值“江浙战争”爆发,齐燮元、卢永祥两个军阀为争抢地盘,陈兵江浙沪,大打出手。战火遍野,城乡凋敝,原本熙熙攘攘的杭城和游人如织的西子湖,一下子变得清冷寂寥。不料塔倒之日,杭城万人空巷,舟楫车马齐聚西湖南岸,南屏山周遭人声鼎沸,万头攒动,人们像赶集一样,前来为古塔的寿终正寝作最后的诀别。等俞赶到,已过午后4点,观瞻正值高潮。他“从樵径登山,纵目徘徊,惟见亿砖累作峨峨黄垅而已。游人杂沓,填溢于废基之上,负砖归者甚多。砖甚大,有字者一时不易觅。我只手取一无字残品、横贯有孔者归,备作砚用。”在路上又见“村姑髻窦充以经卷”。这种粗如拇指、长约两寸的经卷,外层护以绢套,原是插藏于砖孔之中的;如今被姑娘们捡来作为饰品戴在头上,倒也别有风致。塔砖经卷都极富文化遗存价值,可惜缺乏保护措施,惨遭哄抢,听任文物流失坏损。虽说塔址遗物后来陆续移置浙江省博物馆,但那只是其中的极少部分。对此,诗人痛心疾首,但又无可奈何。在狼藉破败中颓然踯躅良久,不由嗟然长叹。往昔在这暮霭初起、晡日西沉时分,正是“雷峰夕照”最为光彩夺目的辰光:如血的残阳把靓丽柔和的余晖晚霞,毫无保留地泼泻在雷峰塔身之上,令人起一种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的苍凉凄美之感。而今,在这残垣断壁之中,“雷峰夕照”难道真的就这样撒手人寰,永久永久地告别人间么?

古塔之圮成为杭城一时热门话题。在俞楼的俞许两家也忙得不亦乐乎。岳丈汲侯是个饱学之士,素有考据之癖,他与儿女甥婿一起,把搜罗来的塔砖经卷整理归类,制作拓片,修补朽损的经卷。这其中的核心人物当然非俞平伯莫属。那时他的新诗集《冬夜》《西还》和论文集《红楼梦辨》刚刚出版,名噪文坛,声震学苑,成为“五四”一代俊彦之新锐。对自己的乘龙快婿老岳丈赞赏有加,企足而待,命他用诗文来记录雷峰塔的沿革盛衰,为这座废毁的名塔留一份完备详尽的历史档卷。俞不辱使命,整日浸沉在省博物馆和图书文物、故纸堆中,全身心投入“两文双歌”的撰述之中。

谁料天有不测风云,此后不到两个月,最亲爱的岳丈竟骤然罹病仙逝。这对俞是个很大的打击:不但刚起头的“两文双歌”写作计划难以为继,而且历经这场意外的生离死别,俞楼失去了主心骨,俞许两家只能劳燕分飞,各奔西东。1924年底俞携夫人北上京华,与定居在朝阳门内老君堂的父亲俞陛云会合,在这里营建了著名的“古槐书屋”。他先后在清华、燕京、北大执教;在其寓所经常围聚着一批性情相近、志趣相投的文人雅士,如周作人、刘半农、钱玄同、陈寅恪、顾颉刚、朱自清、废名等等,在京华构筑了一个雅文化圈子。而一个以周作人为主干、以俞平伯和废名为双翼的散文流派―――中国名士派也应运而生。迁京后俞的创作多用文言,由诗歌转向散文,由新诗转向旧体诗词,忆写了大量有关浙杭西湖的优美小品;而关于雷峰塔的“两文双歌”也在1928年相继完成。

据“两文双歌”考订,雷峰塔由五代吴越王钱?于北宋开宝8年(公元975年)始建,初名西关砖塔,因其地处杭州旧城西关门外得名;落成后?又以其妃之名定为王妃塔;因建在南屏山支脉“雷峰”(郡人雷氏居此得名)的平冈山,故世间通称雷峰塔。?生性敬佛,为建此塔不惜耗费巨资人力,“输钱六百万余缗,油灰土木瓦石砖”,十年毕其功。塔内珍藏《陀罗尼经》等名贵经卷。俞对塔砖和藏经作了精细入微的描述和考释,认定塔砖可分有孔无字和有字无孔两种;俞许两家所藏为带有“王官”“西关”字样的无孔两字砖(见附图)。据记载塔内藏经多达8400卷,但如今“存什一于千百矣”。他还论证,藏经的价值最高:“国内除敦煌所发见的唐写经外,恐怕要推此次的发见为巨擘了”,“唐写经虽较古,此经则为北宋初年刻,约略计之距中国印刷术之发明殆不及百年;其价值殊不相上下。”

综观上述诗文,“两文”各为5000余字的文言学术小品,以考据记事为主;“双歌”则分别为148行和124行的七律古风,叙事与抒情兼备。它们都是以雷峰塔从建到坍、在世949年的风雨沧桑为背景,辅以俞许两家的生离死别、悲欢离合为穿插,抒发了对祖国文物古迹的钟情与痴爱。与作者描绘浙杭西湖山水胜景的名篇《孤山听雨》《湖楼小撷》《梦游》《西湖的六月十八夜》《雪晚归船》等相比,“两文双歌”平添了丝丝缕缕的思古幽情和家国之恨。雷峰塔倾倒于军阀混战、兵燹频仍之秋,作者结合怀古凭吊,谴责了江浙战争之不义及其对江南民众带来的深重灾难,既饱含历史的沧桑之感,又孕育着现代人的反战意识。这在俞平伯众多的著述中,算得上另具一格。

为使雷峰倩影永驻人间,俞特请漫画大师丰子恺作《雷峰回忆》一幅,作为自己诗文集《燕知草》的插页(见附图)。此画只白、蓝、橘红三色:以白为底,天水一色;以蓝色摹状南屏山的逶迤绵亘;雷峰塔拔地于远山之麓,塔顶杂树丛生,塔体正面是涂以橘红色的“雷峰夕照”;底下则是湖水涟漪中的粼粼塔影,蓝红相间。画面净明寥廓,朴拙淡雅,疏朗几笔,神韵毕现,浑然天成。俞、丰本是同乡兼知交,都精于诗画。此次诗画相配,不但使《燕知草》图文并茂,诗画相得益彰;而且画中绰约的雷峰姿影,已亘久地镂于读者之脑海。可惜本文所附只是该画的黑白复印件,难以体现原画丰盈的“夕照”色彩的魅力。

1984年适逢古塔坍塌一个甲子,84岁的俞平伯并没有忘却60年前那个惊心动魄的时刻。在《雷峰塔圮甲子一周》一诗中说:“隔湖丹翠望迢迢,/六十年前梦影娇。/临去秋波那一转,/西关砖塔已全消。”此前数月,友人送他当年寓居的俞楼照片一帧,老诗人感慨万千:“俞楼近影,九三同社盛君所赠。三层小平台可眺远。1924年雷峰塔倒,我等皆在,惟季?四妹独亲见之,洵千载奇逢也。”当即挥笔在照片上题诗曰:“小楼南望水迢迢,/六十年来一梦遥,/不尽斜阳烟柳意,/西关砖塔黯然销。”这与前一首在诗意上颇相类同,说明“雷峰塔倒”这一意境在老诗翁的灵感之中,是何等魂牵梦绕。2002年在俞去世12年之后,一座新塔在古塔塌倒原址突兀而起。对于这座飞檐层阁、华丽轩昂的雷峰新塔,不知长眠九泉的老诗翁作何评说?

丰子恺绘“雷峰回忆”,俞平伯把此画放进诗文集《燕知草》中作插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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