摄影:本报记者 康慨
1994年中国加入国际互联网。在数字化网络蛛网覆盖、触角延伸的10年中,虚拟空间里轻舞飞扬的汉字为超过8000万的中国网民带来了难以取代的
但网络拓宽了人类精神交流空间的同时,也给传统文学和文化带来了冲击和思考。越来越多的学术界有识之士出于人文知识分子的职责,试图担当起当前网络文学与数字文化发展规范与引导的职责。2004年6月14日至17日,由中南大学文学院、《文学评论》编辑部、《文艺理论研究》编辑部联合举办的“网络文学与数字文化”全国学术研讨会在长沙召开,从前被视为庸脂俗粉的“网络文学”掀起红盖头登堂入室走进学术殿堂,来自全国高校和科研院所的近百名专家学者和作家,围绕网络文学的性质、定位、价值导向和审美嬗变等问题进行了广泛的交流和探讨。有学人戏称:这是汉语网络文学首次遭遇学院派。
本体定位与文学变革
首先引起争议的是“什么是网络文学”、“有没有网络文学”的问题。有人认为,互联网只是一种媒体,一种数字化载体,它无从改变文学的文化身份和审美本性,时下的所谓网络文学应该是“网络上的文学”,其原创文学的稚嫩和粗糙还不足以构成一种独立的文学形态。但更多的人认为,应该以开放、宽容、平和的文化心态去看待网络文学。对网络文学可以从三个层面去理解:从广义上看,网络文学是指经电子化处理后所有上网的文学作品,即在互联网上传播的文学都是网络文学,这样的网络文学同传统文学仅仅只有媒介载体的区别;在中观的意义上,网络文学是指网络上的原创文学,即用电脑创作、在互联网上首发的文学作品,这个层面的网络文学不仅有媒介载体的不同,还有了创作方式、作者身份和文学体制上的诸多改变;最能体现网络文学本性的是网络超文本链接和多媒体制作的作品,这类作品具有网络的依赖性、延伸性和互动性,不能下载作媒介转换,离开了计算机网络就不能生存,它将网络文学与传统印刷文学完全区分开来,这是狭义的网络文学,也是真正的网络文学。
有代表认为,网络文学是一种“新民间文学”,可以称之为“键盘文学”、“指头文学”,是流于指间的口头文学。网络写手不是要去当曹雪芹、托尔斯泰,他们只在于一种情感的宣泄,一种自我的表达,是民间大众用网络写作表明自己存在的一种方式。传统写作被体制、范式和惯例所束缚,又被少数文化精英所垄断,圈外的绝大多数文学钟情族无法参与其中。现在他们可以了,这是一种向真正意义上的文学回归。文学本是兴起于民间大众的劳者歌其事,饥者歌其食,穷者歌其哀,后来到了专业文人手里,文学脱离了大众,走向精致,变成少数人把玩的风雅,又被利用为传经载道的工具。这些本是文学的变种,但却成了文学的正宗,文学的根―――话语平权的民间文学却被边缘化。网络文学的兴起或许正是文学回归民间的一个契机,是文学成为原生意义上文学的一次突破。
有代表对网络文学及其存在方式表示了自己的怀疑,认为网络文学缺乏终极价值,是一种快餐文化、大众游戏,一些所谓“网络原创文学”充斥着写作的随意化、语言的粗鄙化等负面文化因素,这对于汉语言的审美化表达和年轻一代的汉语言修养会造成伤害。文学需要精品,文学史需要积累经典,而网络写作难以为人类文学的历史延伸提供精品和经典。
也有学者提出,文学本来就没有一个固定的标准,没有一个确切的所指,它的身份、地位、性质等都是不断拓展、漂移的。用固有的文学观念去套用网络文学是一种削足适履。如果我们确认“什么是文学”的命题永远都是一个漂移的能指,我们就应该用辩证的、变化的眼光来理解网络文学这一所指。
研究立场及其价值选择
拥有庞大作品数量和广泛读者群的网络文学,之所以一直遭受理论的忽视,在于理论工作者的研究立场常常和网络文学的价值理念发生不可调和的冲突。本次研讨会从丰富的理论文化背景出发展开对网络文学研究立场的重新体认,可以说是网络文学首次遭遇学院派。
网络文学的出现,必然带来文学自身的转型和人对文学的观念的改变,我们所要做的是对数字技术条件下文学的生存和发展进行充分的理性思索和追问,以便为网络文学的健康发展提供一个深入体认正确导向的价值平台。当前的网络文学研究,存在着反应迟钝、反思滞后、反省表面化的缺陷,缺少内质性和前瞻性思考。如:(1)对之作技术研究而不是作艺术审美性研究;(2)对之作载体形式研究,而不是作意义形态研究;(3)对之作异同比较研究而不是把它当作独立存在的审美本体研究;(4)对之作大众文化的转向研究而不是从存在论上进行人文价值的节点考量,没有从人与网络虚拟现实关系变迁的维度,去考辨在这种技术操作、资本运作的背后,是什么样的交往方式、生存方式造成人与现实审美关系的变化。因而有专家提出,面对数字化技术大树上生长的网络文学,研究者必然要碰到两个难题:一是阐释框架的非预设性,即没有预定的理论范式可供效仿和参照;二是研究对象的非预成性,小荷初露的网络文学前景如何,尚难定格其文化表情,用伊格尔顿的话来说,理论本是“只在黄昏时飞翔的密涅瓦的猫头鹰”,现在却不得不在晨曦初露时便让它登台亮相。这时候,研究者需要奉行的研究原则应该是:其一,建设性学术立场而不是评判性研究态度;其二,基础学理的致思维度而不是技术分析模式。前者可以使我们绕开对网络文学和数字文化“好坏优劣”的简单评判而将其当作科学研究的对象,后者则可以将多姿多彩的网络文学现象作为丰厚的人文学术资源,以此探究建构一种网络文学基础理论的必要与可能。
有论者把目前网络文学状况描述为:媒体之长价值之短,形式之长内容之短,数量之长质量之短。具体表现为价值的非意识形态化,消除了审美承担,调整了人对世界的审美聚焦,并消解了文学经典和有关经典的理念。最终,造成的将是对文学逻各斯原点的某些改写,如对“文学是什么”、“文学写什么”、“文学怎么写”等文学的“元问题”,可能被解答为:虚拟世界的自由女神、数字化生存的本真叙事、电子代码的形而上学、虚拟世界的“波普情结”。当网络使文学产生知识谱系和机制谱系的双重转换,当文学在网络里消解惯例、走出原有体制的围城,并试图重建自己的文学原点的时候,技术的“格式化”和文学范式的重新“洗牌”,正是转轨期的文学投给历史的一个动荡的背影。研究者对网络文学的态度应该是坚守文学的本体论承诺,扶持新民间文学的审美提升,追踪电子文本的艺术创新,以图赢得网络文学研究的学理原创。
审美嬗变与文化表征
关于网络文学与数字文化带来的审美变化,与会代表认为,数字化的视像文化正在改写书写印刷文学的审美成规,纯粹诗意的精神之美被身体叙事和欲望审美所取代。读图文化的视觉美感带来的不是思想反思与理性批判,而是世俗化生活吁求的消费与生产,乃至将网络写作本身认同为文学的意义。
相对于传统文学,网络写作有两大突破:一是审美立场的突破。传统的审美是精英化的审美,即以极少数人的审美代替大多数人的审美,以极少数人对生活的感受、体验、经验替代所有人对生活的感受、体验、经验。而网络写作注重的是自己对生活的感受,无须求证别人,无须别人来评价好坏对错。二是审美方式的突破,如文本形态的改变,读屏对读书的改变,读图对读文的改变,多媒体对单媒体的改变,虚拟现实感觉对文字想象体验的改变等。这种形式的改变的实质是文学审美方式的变化,即由想象性的体验快感变为享受性的经验快感,纯粹精神性的美感变为器官感觉的舒张。
还有,数字化网络带来的不仅有文学审美方式的变化,更在于技术载体和审美方式变化诱发的社会文化转型,即图像文化对文字文化的冲击和替代。网络技术环境下,视听多媒体方式已成为普遍的文化触摸方式,图文并举、视听并陈已经成为今天感受世界的基本方式。但“读图”解放了我们的视野,却未必能解放我们的心灵。文字的隽永性决定了“读文”乃是“读”灵魂、读韵味,文是对图的透视,文的深度是图无法达到的。由此看来,数字技术引发的读图转向是人类文化认知的改变,是人类心灵对美感的重新建构,但这会不会带来人类对文字审美蕴藉性的退化、思维深邃性的淡化和社会评判能力的弱化?
超文本的美学特性是关于网络文学审美嬗变的另一问题。超文本的阅读动力来自于读者对多重性复义文本的探索,它的不确定性是对未完成行为的技术设计,实质是对现实人生困境的虚拟演示。超文本作者对文本的阅读性控制其实是用主体间性延伸文本间性,用网民与文本间的互动交流来实现读者与作者之间的双向逆反式沟通。网络超文本实现了两大超越:一是消解了传统阐释中的二元对立,破除了作者中心的独断性诠释学;二是消解了原作的优越性,网络中的数字化链接与复制没有了原作与复制品的区别,原作从此失去了先验的优越地位。但超文本同时也滋生出阐释学上的困境,即超文本自身的动态性与文本阐释的非一致性怎样对应?当每个人面对的文本都不一致时,我们如何谈论文本的阐释?
许多学者提出,从全球化文化背景下来思考网络文学,既要看到互联网与全球化相互催生的趋势,同时又要思索在这一趋势下,汉语言文化怎样表达自己的存在。当前,互联网中90%以上的信息是英文,中文信息还不到1%,它意味着中文、中国文化、中国人在互联网上的集体失语。这时候的中文、中国文化如何体现自己对世界的在场?如何才能获得跨文化对话的资质和文化身份?网络文学无疑是一种对话方式,问题是这样一种方式有多大的分量,怎样的写作才能更好地发挥自己民族文化的表征功能?这些东西背后的意识形态问题、资本操作问题如何解决等,都值得我们作进一步的深思。
作者系中南大学文学院院长、教授、博士生导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