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珀是孤独的。他的画作里充满着一种空旷、寥廓和清冷,那是一种紧紧地揪着人心的疏离和寂寞之感。他的画使我不断地想到比他提前半个多世纪来到这个世界,而在他出生之前就离开了人世的另一位孤独者―――女诗人艾米莉・狄金森。
狄金森用她纯金的诗歌歌唱过寂寞和孤独。她写道:“日光是个甜美的地方――
霍珀的画仿佛是狄金森诗歌的另一种形式的表现。他茕茕独立的身影,总是徘徊在靠近铁路的孤立的房子边、杳无人影的汽车旅馆里、面临田野的空房子前以及安静和寂寞的车厢、夜晚的小餐馆、孤寂的加油站、只有三等慢车才愿意停靠的小镇、沉闷的咖啡馆、人去楼空的办公室、无人的街道……这样一些地方和环境中。孤独的灯塔是寂静无声的,只有天空中流浪的云彩偶尔在那儿驻足。汽车旅馆里只剩下一个身份暧昧的女人,她是刚刚来到,还是即将离开?阳光沐浴的餐馆里虽然有一些温暖,但那素不相识的一男一女,似乎欲言又止,在“说”还是“不说”之间,在动作和内心之间,是一大片空白。题名《夜枭》的一幅油画该是他的代表作之一,坐在一间阔大的、名为“菲利斯”的酒吧里的四个人,无意要做什么交谈,而是各自独酌一隅,同时品味着无言的寂寞。寂静的夜幕下是城市人的惆怅和清冷。他们是在期待着什么?还是在固执地守候着什么?也许,只有独自饮过这等寂寞的人,才能体会期待和守候以及热闹之后那清冷的滋味?
霍珀的孤独是整个20世纪的孤独。他的艺术魅力在于他能不断地揭示人物的表情、心理和行为之间的那些若有若无、似是而非的空白、失语和停顿。那是生活在现代工业、现代文明状态中的城市人的一种挥之不去的疏远、冷漠、孤寂和无奈。那是20世纪现代生活中的精神荒原、心灵旷野。在夜晚的一隅,在公共场合的一角,在早晨到来或太阳西沉的一瞬间,在客厅的沙发深处,在空空的旅馆的单人床上,在静默的餐桌前,在黑夜的小镇上的办公室里,在特等客车无声的车厢里,在有清风吹过的门口和窗户边……孤独无处不在。人们如同夜晚的孤鸿,拣尽寒枝却不肯栖息,而宁愿独守寂寞的沙洲。就像狄金森在诗歌里所忧虑的,“在万物中扮演什么角色―――/有什么计划―――/他们一起是妨碍―――或者增进―――/都无法知道”。
爱华德・霍珀(EdwardHopper,1882 1967)在20世纪初叶曾经多次去过法国。然而当时的“野兽派”、“立体主义”等都不能影响他对传统题材和美国现实生活景象的关注。他用自己独特的光与影、空白与停顿,还有类似镜屋装置般的绘画风格,展现了人类心理荒原上的一片最孤独和最迷人的景观。
然而对中国读者来说,霍珀的境遇似乎比他作品里所弥漫的孤独气氛更显寂寞和不为人知。我与霍珀的相遇,与两位女作家有关。前年我编辑了一本由陈丹燕翻译的美国作家E・B・怀特的童话名著《小老鼠斯图亚特》。当我想为这本具有美国乡村风格的作品寻找一些适当的插画时,陈丹燕向我推荐了霍珀,她说,只有霍珀是最适合的。于是我找来了霍珀的画册。这是我第一次走近这位孤独的艺术家。不久又看到了小说家铁凝的一篇《遥远的完美》的散文,其中有一节文字谈到了亲爱的霍珀的那幅《科德角式小屋的早晨》,使我一阵激动。
铁凝是这样解释霍珀的:“他利用对光的敏感给画面营造出一种空旷的寂寥之气,那实际上也就是人的空旷和寂寥。这科德角式的小屋是大房子的一部分,眺望窗外的女人仿佛是被挤压到这个角落,又似乎这个角落是她情愿的选择。一方面,虽然霍珀只描绘了房子的一角,你仍然能够觉出这房子和周围景致的孤单关系。另一方面,占据画面一半的树林和麦田,又分明对房子和女人产生着那么一种稍显压抑的围困感。于是,你在霍珀的画面上最终感受到的绝不是传统的‘旭日东升’,而是夺目阳光下的一种无法排遣的清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