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生时代快乐的体验之一,就是到上海自然博物馆抄写各种动物的名字,这样的举动总免不了旁人的目光。记得一天中午,古生物厅里就我和母亲两个人,我感到惬意极了。直面亿万年前这些庞然大物的骨骼,并不感到可怖。我偷偷地摸了摸黄河象的化石,坚硬得很。
我还记得读初中的时候,在阅览室里抄一本名叫《天
不知不觉,到了关门的时候,我一个人走出阅览室,书包的重量没有改变,我却又觉得它重了许多。这时天色近晚,西面还挂着一丝余辉。操场上,几个同学还在打篮球。偶尔传来几声鸟叫,微风摇动着梧桐树的叶子,柔和的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落在墙壁上,像跳动的音符。这一切是那么宁静,却不是死寂。刹那间,我模糊了自身和周围的分界,一种无比美妙的感觉涌上心头。
后来,我再也没有这种体验了。十多年后一次出差,从火车上观看日落。那时太阳已不再刺眼,还整个地浮在空中。眼前的一切――农田、房屋、树和鱼塘――都处于飞快的变动之中,俨然成了一幅幅风景画,太阳就是所有这些画的共同背景。顿时,我觉得太阳像一个守护神,抚育着地球上的生灵――包括多少目空一切、自私自利的人。随着历史一页页地翻过去,一些曾经风光过的人将湮没无闻。太阳依旧是太阳,天空到处是湛蓝的。
合上书,闭上眼睛。脑中浮现出三幅画面:
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壮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而今听雨僧庐下,鬓已星星也。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
这是蒋捷的《虞美人》,因为写得太直,不算宋词中最著名的篇章。当然它仍不失为一部好作品,少年的憧憬,壮年的奔波,老年的凄凉,从“上”到“中”,再到“下”,一生竟能如此高度地浓缩于寥寥数语之中。尤其是选景极好,又有一件共同的事――“听雨”――把它们串起来,真是回味无穷。
我觉得,这首词的另一高妙之处,就是对人“生而孤独”的体验。歌楼里有那么多美女在唱歌,客舟中或许有不少人谈笑、发牢骚,为什么惟独听雨给予作者很深的印象呢?史书上说,蒋捷生性是不喜交游的,不过,与其说他在这首词里宣扬“悲观厌世”,还不如说是对孤独的生动体验啊!
我又想起了英国前首相希思。作为政治家,他的名声超过世间大多数音乐家,但希思心目中真正向往的却是音乐。也许他认为,正是因为音乐能够面对孤独的真我的缘故吧。
诗人是孤独的,音乐家也是孤独的,但我觉得他们的孤独可能还比不上数学家的孤独――又有哪个行业的知音比数学家的还要少呢!诗人往往选择自杀,音乐家的这类记录则比较少,数学家更是活得好好的,这还不能说明问题吗?数学家是如此擅长于默默享受孤独,也许正是由于数学比音乐或诗歌更少地与现实有瓜葛;也可能是数学家永远面对一个无穷的未知世界,永远有超越自我的感觉,不为自己的才思枯竭而痛苦。
是什么促使天才们这么做?凭借自己的头脑,即使不当大老板,也可钻进公司做个薪金不薄的职员。但他们没有――因为爱惜自己的天才,于是宁可安贫乐道淡泊一生;因为明白自己的使命,于是数学史上大师也就层出不穷了。远的不说,就说当代:有以办公室为家的德・乔治;有四处漂泊的爱尔特希;有唯一懂得15000页有限单群证明的戈朗斯坦;还有代数几何学之集大成者格罗滕迪克,他拒领克拉福德大奖,隐居山林・・・・・・
人们老是把数、理、化并列,有时也把数学和计算机、下棋相提并论。但专家指出,与数学最接近的,很可能是音乐与诗歌。爱因斯坦不是说过,这个世界可以由诗组成,也可以由数学公式组成。电磁学泰斗麦克斯韦不是成天捧着电学手册计算各种器件的功率,他真的常写诗,他的方程组不也正是一首伟大的诗么?
我相信,无论是写诗,作曲,或是创造科学理论,很重要的一点就在于整体上的把握。天才们追求的和谐,是整体的、统一的、深度的和谐,这无疑是非常困难的。整体性越强,难度也就越大,也就越难以为常人所理解。这也是普通人与天才的重要区别之一。从这一点来看,文艺天才与理科天才在本质上倒是没有什么区别。
我还相信,技巧无疑是非常地重要,但仅有技巧是不够的,真正伟大的作品更需要真情(这也是我把科学、艺术看得比棋牌高的原因,也许我的理解是有偏颇的),在这无穷的时空里投入无穷维度的想象,直接与宇宙对话、与自我对话、与逝去的伟大先人对话……我似乎找到了一种解释,数学、音乐、诗歌,这些大自然本来没有的东西,至少有一个功能竟如此相似――都是表达人生孤独的方式。
每个人都有孤独感,惟有天才表达出来。尽管我很想模仿蒋捷写一首《虞美人――日落》,却迟迟无法动笔,我怎么还有可能比得上他的美丽哀愁?也许我只能去想,如果阅览室就是“歌楼”,火车就是“客舟”,那么我的“僧庐”,它又在哪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