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3年获龚古尔奖的雅克-皮埃尔・阿梅特在他的文章中这样回忆昆德拉刚到法国时的情景:“1975年,米兰・昆德拉和妻子薇拉来到法国。他们出现在伽里玛出版社的客厅时,他穿着羊毛套衫和牛仔裤,她头戴高帽、鬈发拳曲,仿佛来自一部捷克黑白电影,在场的人无不感到十分惊讶……”在法国人看来,这对像是旅游的中学生
据说这是昆德拉的最后一部小说,这首“天鹅之歌”将向我们传达什么内容呢?昆德拉关于艺术及世界的思想精粹都体现于此前的小说之中,连他的论文集《小说的艺术》(在中国有三个译本)也被读者读熟,读者多半对《无知》抱一种忧虑的期待。
然而,《无知》是一本没有负担和坦诚的书。尽管此书的复调艺术有了新的表现形式,给读者留下更深的也许是充盈于书中的各种情感,这些情感也都能投射到昆德拉身上。在东欧政治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之后,很多人都在问:昆德拉为什么不回去?流亡美国的米沃什就回到了波兰―――人们甚至问昆德拉难道在书中描写的那些爱国情感是假的吗?此书也许就是昆德拉给予“大回归”时代的一个个人回答。
小说讲述的是来自法国的伊莱娜和来自丹麦的约瑟夫回到祖国捷克并偶然相遇的故事。在多年以前,他们曾在一次聚会中认识,约瑟夫突发奇想,偷了一个烟缸送给伊莱娜。此举打动了伊莱娜。多年后,时间把约瑟夫变成了一个时常想念亡妻的鳏夫。他已经忘记了关于烟缸的事情,面对热情的伊莱娜,约瑟夫把这当成了一场偶然的艳遇。伊莱娜的悲剧由此开始。
在故事中间,读者当然会读到期待中的昆德拉式的“离题思索”。首先昆德拉对“思乡病”这个词在欧洲语言中的词根进行了一次迷人的语史学思考。然后,是对荷马的《奥德赛》中“流亡”与“故乡”的情感道德等级进行重新思考。对于“故乡”来说,记忆是最重要的,回乡的人总要受到家乡亲友的拷问:还记得……?然而,真的记不得了。家乡人由于在一起互相交谈保留了很多记忆,而流亡者独自一人能够记得多少呢?昆德拉在访谈中谈到了小说题目的由来:“遗忘抹去过去,记忆改变过去。我们全都淹没在无知之中,无知,不应该被看成是智力上的缺陷,而应该被视为人类境遇的一个根本特征。”纽约时报一篇关于《无知》的书评文章的标题醒目地戏仿纳博科夫回忆录的书名《说吧,回忆》,它的题目是《闭嘴,回忆》。昆德拉关于记忆的此番言论并不孤单。钢琴家格伦・古尔德的传记写道,随着时间的流逝,女人的主题是衰老,而忘却是男人的主题。对于忘却,男人出于本能想去掩饰。可回到家乡,他如何掩饰呢?流亡多年后,贡布罗维奇从阿根廷回到欧洲前曾设想如何回答别人的提问:“你带着什么归来?现在你是个什么人?……”他将无法回答,或者只能用某种形式的哈欠来回答:“啊,啊,我不知道,你算了吧。”昆德拉揭示我们“存在的被遗忘”的力量就来自于他对人类记忆中这一秘密的洞见。
对于此书我读到了一些泛泛而论的赞誉以及针对细节的批评文字。稍有见解的看法在于批评《无知》的散漫、拖沓。对于多年阅读昆德拉的读者,这种看法是带普遍性的。不过评论当代作家的文字往往是过眼烟云,最好的评论者其实是时间。那么,我们现在谈论一篇小说的可能性何在?我斗胆提出一个观点:文本的艺术性就在于文本是否经得起多次重读。
在第一次阅读中,我们会发现昆德拉没有按照读者已经熟悉的他独有的七个章节来写。对于昆德拉的七章节的小说,大多数评论者是持肯定态度的。甚至在他的第六章必定会出现一个陌生人这一点我们都会欣然一笑。甚至,昆德拉自己都梦想对这种特定结构有一次“不忠”。这次,我们看到了分成53节的《无知》,不过看不出结构上有何独特的构思,他的随意发挥(关于尤利西斯、关于欧洲共运史、勋伯格、冰岛诗人的尸体)看上去过于随意了,不具备他七章节小说特有的“结构的诗意”,读起来显得磕磕绊绊,尤其是欧洲共运史和勋伯格这些在以前的小说中曾经出现过的“思考”,都容易让熟悉他的读者产生阅读疲劳。
在读第二遍的时候,我发现了我不能容忍的情节,那就是约瑟夫中学时代的恋人的故事,这个故事用来说明约瑟夫的回忆,这个没有名字的女中学生占了太多的篇幅,昆德拉故意为之的平淡笔调使这几个章节更加软弱。另一点是,小说结尾部分伊莱娜的女友米拉达突然成了具有定调性质的主要人物。她的平淡生活成了小说结尾部分的主要内容。这在我看来都是不可思议的。首先,昆德拉从来不写“平淡”的情节,第二,人物的出现都不会没有意义。不过在这次阅读中,我把握住了小说先松后紧的整体结构:从中间开始,某些句子的回声越来越多,彼此呼应。这是昆德拉不同以往的新手法,类似于音乐学所称的“密接和应” STRETTO ,就像每块砖都“提前”压住了下面的砖缝,尤其到了后半部分,对情节已经熟悉的读者可以感觉到小说情节发展具有的气势磅礴的紧密。
第三次阅读。不妨假设小说有另外一种读法:小说的主人公也许不是约瑟夫和伊莱娜,而是米拉达。如果我们把米拉达当作主人公,小说的结构立刻就变得异常致密而有诗意了。而那个没有名字的女中学生,在昆德拉多次暗示后,迟钝的读者终于发现她其实就是米拉达。这个昔日漂亮的贫穷的女中学生,有了个很坏的小情人约瑟夫,为了他,她愿意献出贞操。然而,对于约瑟夫要求她违反校规,她胆怯了。为此她愿意用自杀来弥补:将自己在营地外冻死。可是,意外发生了,她被救活,失去了一个耳朵。为此骄傲的她离开家乡,保持终生不变的发型,不愿意任何人知道这个秘密,她不结婚,只能在度假的时候有短暂艳遇,读诗,忘我工作。有一天,她从法国回来的朋友伊莱娜提到约瑟夫的名字,她平淡地笑了。相对于伊莱娜对于一次外遇的神往,米拉达的孤独和冷淡显得震撼和富于诗意。这是两种诗意的碰撞:伊莱娜对于空心烟缸轻浮而浪漫的狂想的诗意和米拉达过于沉重而无人可以禀明的爱的诗意。这种对立使两者都具有了更清晰的价值。两者并列使这种复调艺术中达到了辉煌。值得激赏的是这两者都是平凡人命运中的平凡事件、两者所寄予幻想的人物居然早已不是花花公子而是一个念念不忘亡妻的鳏夫,他已经彻底忘记了自己曾经是一个很坏的中学生,也忘记自己勾引过另一个女人。对昔日唐璜式人物在今日世界的缺席是昆德拉好几部小说中的隐藏主题,花花公子的日益“爸爸化”,在这部小说中显得异常刺目而感伤。
只要读者把米拉达从约瑟夫的日记的束缚中释放出来,就可能出现译者许钧说的“忘不了开往西班牙方向的法国快速列车上,一位西班牙姑娘手捧《无知》,泪水涟涟的情景。”就是这个米拉达,把一个貌似通俗色情闹剧的小说变成了一个具备多重意义的新结构小说。
康德曾说过“美是道德的象征。”当共同道德在某种程度上崩溃,这个论断便在个人道德领域继续发挥作用。当伊莱娜说起约瑟夫的名字,米拉达“微微一笑,说:‘我发现这个名字又给我带来了晦气。我本想邀请你一起吃午饭。太遗憾了。’”这是几十年后米拉达第一次听到约瑟夫的消息,那个“又”字浓缩了她的一生。
“死人与孔雀同在一匹马背上”这句诗在汉语语境中几不可解。可怜和骄傲,米拉达的一生为这句诗提供了清晰的注解。这个一直想去另一个星球的旅行的女人必须呆在这里。因为两个陌生人都必须要她来“认出”,她一人的哀伤就平衡了两个流亡者几十年浓重的乡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