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文中的“essay”传入中国,成了“随笔”。到了近时一些人笔下,愈发“随”了起来,不仅光大了士大夫中“闲适”一路的传统,而且更加地柴米油盐、阿猫阿狗化了。于是有人把这类文字称之为“小女人
弗吉尼亚・伍尔芙的随笔不是小女人散文。
“小”(顺便说,“女人”是伍尔芙的性别,而非“小”的性别)散文的重要特点之一是外在的或内含的“嗲”。设想,若没了大小名人的发“嗲”撒娇的信心,哪里会把自家的鸡毛蒜皮都白纸黑字地公之于众呢。说来有点不可思议,原来小散文骨子里倒是有个“大”――即很浓很重的“自大”和自得。
伍尔芙的散文格局不小,原因之一就在没有自大之心。
岂止是不自大,有时她简直有点自卑。她写小说写得很苦。反复推敲、劳心伤神不说,每部新作出版之后还会忐忑不安地等待批评界和读者的反应,紧张得难以自持。以至她的家人为了保护她的神经,常常会压下某些批评文字不让她见到。紧张的原因是不够自信或自惭。
唯一于伍尔芙在世时结集问世的散文集名为《普通读者》。“普通”二字明白地道出了她的谦逊。谦虚不是姿态,而是她的真切感受。她在该书一集的序言中恳切地说:自己并非学者或思想家,所写只是普通爱读书的人的一点心得。在伍尔芙年轻的时代,英国的妇女还没有投票权,也几乎没有正式上大学的机会。她本人虽然出身于书香门第,但因为是女孩子始终没有能正式上学,因而她终身都感觉到这种被剥夺造成的劣势。毕竟,和她的剑桥出身的哥哥弟弟以及他们那帮才学出众的朋友相比,她不能不时时感到自己在学养和阅历上的不足。从她议论奥斯丁、勃朗特和乔治・艾略特的话,可以听得出她对女性不利处境的真切感受。当然,感到自身的弱点并不意味着妄自菲薄。伍尔芙表态说自己是普通读者后,便明确引用约翰逊博士的话为普通读者的发言权辩护。其实,卑贱者有时的确最聪明。因为他/她们能见高贵者视而不见的东西。伍尔芙一生都在试图从不利的性别条件中反抗突围,她不仅敢于主张女性拥有“自己的一间屋”,把眼光投向许多被常规正史忽视的问题和人物,而且也不惮于向主导社会的男性有产者的价值观提出某些质疑。
然而她始终存着自惭之心。因为自觉既非学者权威又非人见人爱的明星,发言的权利尚需证明和辩护,所以开口前一定要掂量掂量,话题需要挑拣,言论需要节制。伍尔芙动笔必是有所新知新思要和读者交流:多半是有新书要报告,有时是因为妇女的处境或某个社会事件生发一点新想法。偶尔,也可能会是因为一只小小的蛾子引发了有关生死的玄想。阅读吴尔夫的散文常如徐缓的思想漫步,固然不至于“头痛”,也决不如吃冰棍那么轻松。
自惭意味着以比自己更高明的人的眼来审看自己,这或多或少是不平等地位留下的心理痕迹。然而,若是一个人全然没了自惭,根本不能感受比自己高明的境界的存在,他或她还能带给我们多少有价值的东西呢?
生活就是这么会开玩笑。当我们还需努力反抗某些压制或不平等的待遇时,却已经开始发现一些受“束缚”甚少的男人女人变得很“轻”很“小”――甚至有点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