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国作家威尔斯近80岁时曾自豪地说:“在那宏伟的文物圣殿大英博物馆阅览室的目录里,可以找到在‘威尔斯’名下的著作达六百种。”这里不想把陈原同威尔斯相比。陈原的作品数量到不到600种,我们说不清,中国的图书馆还没有可能为中国作家提供详尽的资料。好歹他还没到80岁,就假定还比不上威尔斯吧,但是要知道,陈原不是职业作家,一生的精力,主要投入编辑活动中。他1918年出生,1938年大学毕业未久就参加进步的出版社当编辑,桂林、重庆、广州、上海、北京,先后在新知书店、生活书店(包括以后的三联书店)、世界知识社、人民出版社、文化部出版局、商务印书馆工作。假如加上他在这些岗位上所编辑的稿件目录,恐怕不止上千种哩!即使他在当领导的时候,仍然亲自审处书稿,不当签字画押的名义领导。《韬奋文集》三大卷编印过程中,虽然有范长江同志负责主编,许多出版界前辈参与工作,然而陈原作为出版社一员,仍然一字一句将百万余言的三大本读完,提出详尽的意见。50年代中期开展解放前学术著作选择重印工作,他也是逐本审读,提出意见。50年代后半期以后,他管理出版行政,精力主要放在开会、起草文件上,但是仍然很精心地指导出书,包括当时的《读书月报》和《出版通讯》的编辑工作……
人们从他的经历可以发现一个值得注意的事实。他在近著《社会语言学》中说,“作者的研究工作是在节假日或工余的深夜间进行的。”编辑工作的需要,往往使他在这一段时间“写下了五六十万字的笔记”(《世界地理十六讲》),那一段时间里“写下了四卷语言笔记,凡百万余言”(《语言与社会生活》)。他当初当编辑时,住在一个破庙里,“天蒙蒙亮就起床,为了省钱不吃早饭,拼命写我的地理”(《一九三九年春桂林杂忆》);当了出版局长后,“卧病在一个医院里,偷闲细读了好些中外史籍……胡乱写下二十余册笔记”(《书林漫录》续编)。只有经过这样艰苦的劳动,才能发为文章,终成巨帙。
一个编辑应当怎样进修、提高,我们从这里可以得到一些启发。
40年代初,20多岁的陈原在桂林编写了两本实用性质的书:《外国语文学习指南》、《英语分类词汇》。这在陈原的业绩中可能是最不起眼的,不过这两本奇特的书中,我们却确实可以发现陈原的一些特色。解放前学外国语的书汗牛充栋,但是怕很少有书在谈外语学习时说出这样的话:“学习外国语的目的,是要把握一种武器”,因为“在现代的中国”,“有介绍新思潮的任务”。又说,一个人懂得好些外语,并不一定就伟大,“卡尔是伟大的”,但这伟大在于“他的学说”,而不是因为他懂多种语言。“卡尔”是谁?当然是马克思。在另一本词典式的书中,居然列入“共产主义”、“阶级斗争”、“布尔什维克派”等单词。“来供给中上学校的学生和自修英文的查考用”。这些内容在解放后的书刊中当然常见,但要知道,当他编这些书时,华南正是“文化的禁城”,对进步书刊的查扣,在“检查史上是空前的”(《书林漫步》)。
陈原何以会对地理发生兴趣?偶然读到他的《一九三九年春桂林杂忆》,讲他写第一本地理著作《中国地理基础教程》的经过,才知道他写中国地理书的目的,是想“从经济地理角度,讲明中国的半封建半殖民地性质”,“同时又驳斥反动派散播的所谓地大物不博,抗战抗不下去的悲观投降论调”。循此线索,再进而看他的世界地理著作,才知道,他在这里所做的,同样是透过地理,不时地同读者讨论政治,研究经济,驳斥反动谰调。他在一本书中也说过,他关心的不是历史地理、自然地理……而只是“现代变化的世界”。
陈原的语言学研究也许是很早就开始的,但到70年代,因为他在商务印书馆主张重印“文革”前编的《现代汉语辞典》,遭到“四人帮”的攻讦,这使他重新开始大规模的语言学研究工作,他说:“恶棍姚文元借着一部词典狠狠地给我打了一棍子,黑线回潮啦,复辟啦,大帽子铺天盖地而来,晕头转向之余,很不服气,于是一头扎进语言现象和语言学的海洋……”我们这些非语言学工作者,读他的语言研究论著往往也具有极大的兴趣,除了他掌握深入浅出的写作方法以外,恐怕同他出于批判极“左”思潮,坚持马克思主义而写作这些书的目的分不开的。
从这几件例子可以看出,在陈原门类繁多的工作业绩中,有一种一以贯之的东西,以介绍“新思潮”而鼓励学习外语,为反对投降主义、研究“现代变化的世界”而写地理,要批判极“左”思潮而“一头扎进语言现象和语言学的海洋”―――――这中间,不是有一条很清楚的线索么?正是这条线,使陈原成为进步的、党的编辑家和出版家。
陈原在出版界以谙熟“洋务”著称。他精通多种外语,经常出国,读过的外国书尤其多,特别了解国外出版界情况。他曾单身一人去奥地利、比利时、联邦德国、苏联参加几个国际会议,访问几个研究所,竟可不带翻译。
陈原还是世界语界的前辈,现任中国世界语协会副主席。
同陈原谈工作、论世事、常见他引述外国的事例;读他的论著,常常见到他声明,某事某说曾得益于某个外国学者,甚至某章某节据某本外国书编译而成。
1958年商务印书馆恢复业务,确定以翻译外国学术论著为主要任务,有一位领导同志戏称它的任务是搞“洋务”。十几年后,陈原主持“商务”的工作。因此,如果也戏称陈原为“洋务派”,似乎也可以。
但是,陈原不是那种以崇洋为务的“洋务派”,在他吸收国外经验的活动中,显然也有一条主线,一种一以贯之的东西。这用现在的语言来说,可以称之为“洋为中用”吧。
陈原在60年代初期当出版局长之余,忽然研究起近代中外关系来,写了好多篇中英、中美关系的文章,在鸦片战争前后的帝国主义侵华、中国人民抗争史的研究上,颇具新见。其中一些文章收在《书林漫步》正、续编中,陈原在1982年7月,特地为《书林漫步》续编写序说明他的一个见解:“作者力图用科学的观点去剖析史实,特别是对外国入侵加以无情的鞭鞑,也许动了感情,因而引文不免有偏颇或疏漏的地方。作者在研读历史文献时深感要剖析这段史实,必须从中华民族的尊严和解放斗争的基点出发,这几年看到少数几篇论述中外早期关系史的文章,不敢苟同,它们有意无意把那个时期一些不那么光彩的事实都美化为‘友谊’,这不是科学的态度。友谊不是屈膝的同义话;不能把欺压误认为友谊。”这里请注意“从中华民族的尊严和解放斗争的基点出发”一句,这是这一段里的点睛之语。
编辑是无名英雄,而陈原的“知名度”颇高,但他实以学人名世,因而人们也很可能忽略他的行政能力,特别是他的出版行政能力。
举个小例子,50年代中,人民出版社编辑部领导聚会,常常叹息会议太多,看稿子时间太少。某次会上,陈原忽然提出一项统计材料:自某日至某日,他开会若干小时,与人谈话若干小时,处理行政杂务若干小时……最后看稿子仅剩下若干小时。证据凿凿,无可争辩,于是引起普遍重视,立即采取解决措施。
在管理上,无情的统计的确比深情的叹息更能解决问题,陈原看来深谙此道。
1955年,在曾彦修、王子野倡议下,陈原在人民出版社负责拟订一些编辑工作制度,当时被称为出版社工作的“根本法”。这些制度,经过1957年的风波,1958年的“跃进”,1962年后的斗争,以及1966年的浩劫,人们大概已经遗忘。但这些制度中关于审读、加工书稿的许多思想,今天仍然有用,值得写进将来的“编辑学教程”。
例如,关于审读书稿,提出十点要求,强调“审稿应注意不被原稿拘束,应对原稿作一鸟瞰,避免随着某些原稿钻牛角尖。”“在学术问题上作者的一说与众不同,但能言之有理,持之有据,在审稿意见书中可以指出,但不要遽加否定。”“要适当注意主题要求阐明的内容是否充分,是否有说服力,但不要偏于找寻原稿所没有接触到的问题”……这一些,都是当时工作中实际问题的总结和概括,有着相当丰富的内容。
陈原在编辑工作管理安排上,强调“把工作挪前做”。这看来是很简单的几个字,却值得他为此演讲了好几个小时,说得头头是道,令人折服。当时做编辑工作,习惯于零敲碎击,不能通盘安排,特别是在约稿之后,往往把稿件置之脑后,到交稿时加以处理,经常发现问题不少,于是事后弥补,费力不少。其他环节,都有类似情形。陈原提出“挪前做”,就是说前一环节要考虑后一环节的工作,安排前后左右的关系。用现代管理语言来说,大概就是一种运筹学或线性规划的思想吧,然而当时大家都不懂这些,由陈原用简明通俗语言出之,对改进工作极其有益。
陈原富有现代观点,他对编辑出版工作管理的见解,到80年代,想必更有发展。但这要另有行家来阐述。当写这篇短文的时候,见到他正在收拾行装,准备赴墨西哥参加关于出版工作电子化的会议。希望此行归来,能带给我们更多的新的信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