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醒纪》是安妮宝贝最新创作的一部小说散文集,以城市为核心,将小说和散文糅合在一起,并穿插安妮宝贝自己拍摄的若干照片,展示了一个时空错落、纷杂缤纷的世界,对时间与人、孤独与爱、隐秘与盛大等生命主题进行了深入和尖锐的探讨。
下文即摘自
《清醒纪》片断。
《清醒纪》,安妮宝贝
2004年10月第1版天津人民出版社出版夜色
即使有自己的孩子,也无法告诉她,在每一个辗转的城市里,所需要穿越的全部喧嚣与寂寞
夜色之迷幻光线。深夜站头。薄如蝉翼。从南到北
十一日北京
某天深夜,出租车在已经空旷下来的马路上疾驶。初春的夜色,弥漫淡淡雾气。杨树粗壮光秃的枝桠,在深蓝天空中纵横交错,仿佛构建一幕线条疏离的镜头。陈旧的砖墙公寓,俄式的带着小阳台的房间,发锈铁栅栏上有青翠的藤蔓。路边的小窗口透出暗淡灯火,是可以买到香烟和可乐的店铺。
车子突然又拐一个弯。前面是宽阔的灯火透明的大马路,明亮车灯刷刷地照射过来。大风发出呼啸声音。
有一种倏然而至的沉静,使人与城市之间的氛围,敏感延伸。突然觉得这个城市,从来都不可以用美或不美任何一个简单的词语去定义。它有一种坚定不移的硬朗之感。没有丝毫妖娆之处,也不心存眷恋。它代表着的,就是一种坚硬的距离和覆盖。对这个城市,你无法有亲近感。你只是将被它征服。
无数的异乡客在这里过渡,栖息,聚集,告别。像海水冲刷山崖一样,慢慢使它改变气味和内核,或者只是使它更为坚定。不分日夜的地铁站里,大批的陌生人群,在城市的地下穿梭流动。不知所终,没有归宿。而城市带着冷漠气质,驱使及接纳他们。犹如神秘指令不可违背。它从不试图与人互相融合。甚至不靠近。
深夜,出租车疾速地行驶过东三环,夜色中林立的灯火通明的大厦,尤其是国贸高架桥一带,拐弯的时候遍地车河流动,灯光闪耀,如同星辰,如此剧烈激荡的夜景。又自有一种空旷感。
即使是这样的时候,它也只是一个无情、迷人而坚硬的城市。
又三十日地铁
巴黎留给我的,最后的印记,是一份地铁线路图及一张紫色地铁票。它们让我想起肮脏昏暗的地铁站台。出没的阿拉伯人的气味,以及白种女孩优美的长腿。黄昏的时候,地铁开到地面上。阳光闷热,照着绿叶和宽而沉实的大公寓楼。坐在门边,因为身体不适想呕吐。但我知道我会怀念一个失去时间段的情人。
车厢里没有直接把身体靠拢过来威逼行乞的乞丐,有表演手风琴的艺人,在一边安静地拉着快乐的曲子。在下站之前,脱下帽子拿在手里,往周围看一看。若有人示意,便过去接下几个硬币。若没有,就背上自己的琴,出了车厢。
他这样从容。仿佛在哪里都可以是家。
三里屯
酒吧其实是非常小的。深夜12点的时候,若因为肚子饿想下去买点食物,走过石板路街道,便会看到它最热闹癫狂的模样。
一小间一小间大落地玻璃窗的房子,霓虹刺眼,灯光恍惚。上演艳俗的流行歌曲,模特走路,或者是把桌子拼起来之后一跃而上的劲舞。男招待的大声吆喝,露天座里此起彼伏的顾客,皮肤香水荷尔蒙的气味混合涌动,操持各国语言,与电子混响的粗糙音乐,彼此交织,在风中发酵。
更多的旅行过客潮水一般涌过。身体的粗鲁碰撞和目光的电光火石,似都会即刻摩擦出声响。
总是有无所事事,身份可疑的男子或年轻女孩,神情寥落地坐在路边。不知道在等什么。看起来沉默。
卖毛鸡蛋的妇女。鸡蛋里是死去的雏鸡骨架,要倒上很多辣椒粉来食用。充斥着各式进口香烟的小摊,色彩斑斓的水果摊,书报亭。卖中式丝缎、瓷器、画框、鞋子和衣服的昂贵小店铺,和充满异域风情的餐厅。路边泊满各色牌照的私家车。出租车排成长龙。汽车喇叭接近歇斯底里地鸣放。
有时候它是非常沉静的。仿佛脱离北京而单独存在。夏日午后的寂静烈日下,即使路人寥寥,也总是有人坐在露天喝咖啡,看报纸。有年轻女子,漂亮的大型犬,开着跨斗摩托车兜风的欧洲情侣。白种女孩穿热裤,露出坚实的腿和腰肢。日本家庭妇女推着小车,装了蔬菜和丹麦面包,在书刊亭边买报纸。每个人都有各得其所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