达尔文的名字已是家喻户晓,但大众中读过其《物种起源》的人必是寥若晨星。这也难怪,在知晓了生存斗争、自然选择、适者生存这些基本名词之后,又有多少人会对原著中那些广征博引的事实和严谨细致的论证感兴趣呢?本人读过《物种起源》,最近又在书店里看到一本《达尔文的幽灵―――物种起源更新版》,顿时眼睛为之
就以进化论的核心命题“自然选择”为例,本书引出不少生动的材料和有趣的视角。自然选择的前提之一是个体过于旺盛的繁殖能力,而最早体悟此种现象的居然是中世纪早期的一位神学家德尔图良,他说:“我们人类的膨胀已经使这个世界难于负担,大自然不会供给我们更多食物。事实上,瘟疫、饥荒、战争和地震等应视为人类社会的补救办法,对于人类种族过度扩张的修剪枝节的手段。” P46 对于神学家来说,深入思考此一现象也许有助于理解“恶”为何存在的根由。欧洲工业革命以后向新大陆的移民更是为此提供了活生生的数据,18世纪前半期,英格兰和威尔士的人口增长了1/4,此期间,风调雨顺的北美人口却增长了6倍。正是这一趋势令19世纪的神学家马尔萨斯感到震惊,这才有他在《人口论》一书中的推论,即这种趋势不具有可持续性,鉴于食物增长落后于人口增长,必然会有多种因素遏制后者的持续增长。达尔文的灵感正是由此而来。
个体的繁殖能力远远超出食物的增长速度,这就必然带来生存竞争。这种竞争在同种个体间尤为激烈,因为它们所需的资源大致相同,正可谓“本是同根生,相煎更须急”。这时个体哪怕具有略微的优势性状,或是出现略微的不同需求,它们就有了更多的生路得以脱颖而出。前者导致性状特化,特化就是适应性状的出现;后者导致性状趋异,趋异就带来了物种的多样性。这就是自然选择的机理。它的核心要义在于,适应性状的产生或是新物种的形成都是自发过程的产物,而非主动设计的结果,正是这一点才与神创论构成了对立,因为后者的核心在于强调神的有意设计。何以判定自发过程与有意设计之区别?那就是产品的完美性。作为设计的产品,尤其出自于神之手,生物体在结构与功能上应该表现出完美性,自然神学正是由此切入借题发挥来论证上帝的存在的,“哪怕在一只虱子身上也凝聚着上帝的智慧”就是对此的生动描述。当年的达尔文一度也曾为人类眼睛的精致完美所叹服。是呵,这样一种精致复杂的构造,怎能想像是源于自然选择这双看不见之手的随意捏造?它只能出自于神之手。但现在我们已经知道,“我们以为我们的眼睛是完美的,这是因为我们已经习惯了它的无能之处。世界上有大量白色花朵,但这仅仅是在我们眼中所呈现的模样。蜜蜂能够看见紫外线,在它们眼里,植物有更多更丰富的细节。” P135 还有,我们的眼底中央缺乏感受蓝光的接收器,我们的视网膜上有盲点,那正是视神经穿过的地方。仅这些知识就向我们透露,眼睛绝非我们曾想像的那样尽善尽美,它怎能成为神之作品?
不完美的存在提示我们,这些产品恰恰出自然选择之手。因为自然选择是一个自发的过程,既是一个过程,就要受到种种历史因素的制约,比如,脊椎动物食管与气管在开口处共用一个通道,以至个体无法摆脱噎死的风险。这只是因为其祖先曾在水里生活,而水中的呼吸和取食可同时进行,于是,它的后代在登陆后不得不继续背上这一历史包袱,且只能在此基础上不断修整完善。这一过程还没有终极目标,它的趋向只是要达到与环境的匹配,而环境又处在沧海桑田的变迁之中,于是,时过境迁,昔日的适应也许会成为今日的累赘。可见对于自然选择来说,摸着石子过河、权宜之计、神来之笔等是对这一过程的生动刻画,其间的每一步都是改善,而非进步。因为进步先是预设了一个目标,对于神创论来说,才谈得上进步可言,这就是向终极目标的趋近。由于自然选择惯用神来之笔,权宜之计,故追问每一个器官的特定功能,就是一种思维的误区,仅当产品出自有意设计时,它的每个部件才谈得上特定的用途。然而,事实上我们太容易陷入这样的提问中,这其实正是神创论的变形,凡事要追问原因,比如,追问人类智力的由来和直接用途。更广义地说,追问中国古代为何没有出现科学,也属此种思维误区,此问暗含一个前提,文明的进步必然会出现科学,这就是终极目标。若将文明看作是一进化过程,此问纯属多余,文明的走向哪有必然途径?此外,自然选择因为是在过程中为自己开辟道路,故对它的描述只能是一种事后辩护,而非事先预测,正是因为这一特性,进化论不得不屈居于科学的边缘地带,对此的讨论,将是另外一个话题,此处不再赘言。
蜜蜂筑巢本能是另一个经典例子。达尔文曾在《物种起源》中花大量篇幅描述这一出自本能的行为,从中证明,这类看似复杂的本能行为是由若干简单的本能行为经由自然选择进化而来。但本书作者对此的阐述更为明晰到位。先回忆马克思的一段话:“最蹩脚的建筑师与最好的蜜蜂之间的区别也就在于,建筑师在实施工程之前,头脑中已经设计好了他的建筑结构。”这段话常被我们用于论证人类智力与本能的区别,也许是对马克思的误读,反正我们从中悟出的是,智力要高于本能。但是,蜜蜂筑巢告诉我们的却是,一个复杂行为完全可出自若干简单的、无计划行为的叠加效应。对于每只蜜蜂来说,“所需要知道的全部事情也就是它的隔壁邻居在干什么,怎样将信息传递给其他蜜蜂,以及有一个门槛,通过此门槛表现此蜜蜂与彼蜜蜂之间的行为方式的改变”。 P164 要言之,每只蜜蜂只要做好自己能力范围之内的事,其群体达致的效率就要远远超出有意识的设计所能带来的功效 这与其说是奇迹,还不如说是规律使然。市场经济正是这一规则的最佳体现,在此体系中,每个人只要能找到最适合自己的岗位,整个社会的效率就会达致最大化。可惜这一智慧常常被我们有意或无意地忽略,我们是太热衷于做计划了,以至事倍功半的工程不计其数。
达尔文在《物种起源》中,对人类的起源问题一笔带过,但现在我们已有了更多这方面的资料,故本书专辟一章讨论人类由来问题。人类同样经自然选择而来,比如,各种传染病菌就构成对人类的筛选,早期那些不敌流感病毒的个体夭折了,于是,生存至今的人类大多不会败于流感之下。同样道理,如今的种种工业污染也许是对人类的新一轮筛选,不敌污染的个体易患癌症等较早死去,他们若来不及留下后代,这类个体就自然淘汰了。赶快刹车,因为这已不是一个纯粹的科学话题。对于人类来说,一个无法回避的现象自然就是智力的出现及其高度发达。智力本是人类独有的一种适应性状,它是对人类体力有欠发达的一种补偿。但智力恰恰使人类超越了单纯生物学规律的制约,于是,进化层面的描述在此遭遇奇点。社会生物学的走火入魔就在于无视这一奇点的存在。
最后还须提及的是,《物种起源》及本书都从讨论家养生物的变异现象入手,这是一个意味深长的开头,因为人类的文明史就是从驯化动植物开始,但人类最为成功的驯化对象恰恰是―――人类自身。所谓文明人,不就是不再适合于生活在野外自然环境中的人么?对于这出由自然选择导演的悲喜剧,你还能不动心?那就别错过这本升级版的物种起源。
《达尔文的幽灵》,(英)史蒂文・琼斯著,李若溪译,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4年7月第1版,25.0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