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出版社出了一套很不错的书系 “大家小书”,选入的是中国文化学术界的名家大手笔写成的“小作品”,实际上就是“小名著”,“小经典”,如上世纪著名的语言学家王力的《诗词格律》就是。据说,这套书颇受读者欢迎,这也很自然 文化涵量凝练,开卷有益;部头不大,读起来花时间不多,正符合现代人急需补进各种文化营养
现在,这一套书又扩大到外国文化方面,该社主持这个工作的副总编韩敬群先生约我为其中的一种(《笑》)写一篇序或前言之类的东西,我当即就答应了,因为作者柏格森是我心仪已久的法国哲学家,而译者徐继增则是我几十年前在北大念书时的授业老师。
相对而言,哲学是德国人的强项,正如小说是法国人的强项。至少从18世纪一直到20世纪,德国人一直踞于哲学思辩的顶峰,康德、黑格尔、费尔巴哈等人哲学体系之完整与逻辑思辩程度之高,实无其他民族人士出其右,相比较之下,法国18世纪那一批著名的启蒙哲学家,则只能说是社会时政方面的思想家,当然是造成了伟大结果的伟大思想家。法国人在19世纪末、20世纪上半叶,总算在纯粹哲学、思辩哲学领域里也证实了自己的高超才能。这不能不说是柏格森的功劳,他在纯粹哲学上的成就达到了时代的高峰,在整个欧洲的精神领域里,他所具有的巨大哲学声誉,也许只有德国的尼采可与之比美。
柏格森(1859―1941)在哲学有何“标志”?其本土的论者简略答曰:他认为直觉是认识世界的唯一途径。对于不专门弄哲学的人来说,这个标识似乎就够了,正如说达尔文的标识就是进化论,牛顿的标识就是地心吸引力论,简单而明了。但在我们国家的一些哲学课本与辞书之中,柏格森却被戴上了不少帽子,其中最主要的就是“反动唯心主义哲学家”这一顶。
窃以为对于思想家而言,重要的是不在于作“唯心”、“唯物”的终极划分,而在于对其学说、其哲理、其论断的涵盖性、深刻性与效应性的认定。有此三性的思想家,即可谓“杰出”、“伟大”也。而且,“唯心”、“唯物”,也绝不是有害或有益的绝对标准,前者不见得一定对人类有害无益,后者也不见得一定就有益无害。把唯心主义阵营否掉,再把唯物主义阵营中的“机械唯物主义”与“庸俗唯物主义”否掉,这符合人类思想史、人类文明史的结构实际吗 这岂不会将人类精神文明的优秀遗产横扫掉一多半
如果不去管柏格森是那种终极体系,不去管“唯心”、“唯物”的标签,那么,应该说这位哲人的确有若干闪光的哲理学说,我们说它们是划时代的创见未免不可,说它们有明显的涵盖性与积极的效应性,更是应当。
我这里所指的涵盖性与效应性,至少是可以对文学艺术而言,而文学艺术则无可争辩的是人类精神文明领域中不可或缺,也占有巨大份额的部类。
兹简略例举如下:其一,柏格森的直觉说,且不说他此说是否有重视感性认识,有唯物主义的影子,只看它对文学艺术创作的重要性就够了,最吸引你眼球的例子就是,在20世纪得到了千千万万欣赏者盛赞、如今大行于世的印象派绘画,它不过是将视赏上的直觉变成一种特定的绘画风格、美学理念而已,而法国印象派绘画与柏格森的直觉论哲理,正是产生于同一个历史时期。
其二,柏格森的生命力说,生命力不过是有生物体能上与智能力上的综合力量的称谓,是生命现象的原动力,它在创造人类社会、人类文明的过程中所发挥的巨大作用,是怎么估计也不过分的。如果说关于生命力说在社会政治历史中的作用与性质上存在着质疑与争议的话,那么它在文学艺术创造中的必不可少的积极的作用却是无可置疑的,这已经被人类文学艺术历史的事实,从最古老的岩画到今天高度发展的文艺所凸显、所证实。
其三,柏格森的内心意识绵延说、关于区分实际时间与心理时间的哲理,它是现代心理学发展的一个重要标志,它明显地为欧美20世纪的现代心理小说,也就是意识流小说的创作,提供了坚实的理论基础,启示出可行的文学创作方法,法国的意识流小说巨著《寻找逝去的时间》就诞生于柏格森的同一时代,绝非偶然。
其四,就是这本书,这本关于笑的哲理著作,对笑作为一种个人心理表象的原由与各种形式,对笑作为一种社会生活现象、作为一种社会姿态所具有的功能效应,都作了细致深入的分析,就其论述之全面,辩析之精微,堪称“空前绝后”,即使它可能会有值得商榷之处,但总的来说,应视为关于笑之研究的一部十分权威性的著作,它与弗洛伊德的潜意识研究一样,也是20世纪人文研究中的经典。
正因为柏格森的哲学对文学艺术具有十分贴切的涵盖性,积极的效应性,他可以说是20世纪一个作出了卓越的人文贡献的思想家,因此,他于1927获得了诺贝尔文学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