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省身先生是中国数学的一面旗帜,是中国在科学领域为世界贡献
的一位大师级人物。陈省身去世以后,媒体对陈先生的生平故事、学术贡献已多有报道,在此,我们刊发《陈省身传》作者张奠宙追忆陈先生的文章,并摘编《陈省身传》中精彩章节,以深切缅怀这位为祖国带来荣耀的数学大师。
――编者
2002年国际数学大会前夕,陈省身为中国青少年题词:“数学好玩”。薛晓哲 摄
11月初,我又到宁园住了三天。陈省身先生刚刚度过93岁生日,满屋是祝贺的花篮。他告诉我,美国的私人医生刚刚来看过他,说身体很好,只是血糖稍稍偏高而已。大家都很高兴。说起《陈省身传》的出版,他几次说:“你比我知道我还要多”。在几天的闲谈中,我还整理了一份“大师谈数学教育”的访谈录,他也过目了。一切都像往常一样宁静、祥和。
不料仅仅一个月之后,12月3日晚间噩耗遽然传来。接听电话的时候,头脑轰的一声,好像听见什么又好像没有听见。放下电话,依然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觉得这也许不是真的。我连忙打电话到南开胡国定先生家里,才确信陈先生真的走了。那晚一夜无眠,眼前一直晃动着大师的亲切笑容。
在我辈数学学子的心里,陈省身是一座丰碑。1972年,陈先生在中美关系解冻之后首次回国,我在上海国际饭店听他演讲,初识大师风采。我和陈先生相识,是因为我在1984年写了一本《20世纪数学史话》。他从杨振宁先生那里看到后,从美国加州大学(伯克利)直接给我写信,称赞写得很好。于是有了和陈先生面对面交谈的机会。每次见面,我都有一些记录,有些陆续作为访谈录发表了。
20年前就听说要为陈省身先生写传,国际著名的Springer出版社据说也有意此事,但是后来终于都没有成功。1998年,山东画报出版社组织出版一套《20世纪华人名人小传记丛书》,30位名人中,科学家只有李四光和陈省身两人。南开大学把写作陈先生传记的任务转交给了我,于是有《几何风范―――陈省身》的小册子出版。这真是“小”册子,一本64开的口袋书,很不起眼。出版之后,陈先生倒也满意,杨振宁先生更来信说“写得极好”。这对我是极大的鼓励。于是写《陈省身传》的任务,就辗转地转落在了我的身上。王善平同志名分上是我在数学史方向上的学生,经过多年合作,现在是密切交往的朋友。这次很自然地又邀他合作写陈先生的传记。对我们来说,能够走近陈先生,审视一位国际数学大师的足迹,汲取对后人有益的人生启示,真是三生有幸。
写陈先生的传记,既好写也不好写。说好写,因为陈先生的数学成就,绝对辉煌,举世公认。只要把他的成功的道路如实写出来,便有重要的人文价值。说不好写,便是陈先生的人生道路一帆风顺,没有经历过叱咤风云的政治事件、说不上有多少跌宕起伏的人生经历,更没有罗曼蒂克、笔墨官司、个人恩怨之类的逸事,写出来只怕平淡无奇,不耐看。和几位朋友交换意见之后,打消了这种顾虑。我渐渐悟到,陈先生的科学道路虽然是一马平川式的坦途,但那是他自己不断选择的结果。人生就是选择。陈先生在人生转折关头,理智地做出了正确的选择。也许这就是留给后人的宝贵精神财富。我的责任是写出陈先生93年的人生历程中的闪光点,将他科学登顶的自信,爱国爱乡的情怀,选择人生的明智,为人处世的豁达等等,如实地展现出来,希望读者能够从中得到一些启示和教益。这里没有人为的炒作,也没有耸人听闻的消息,更不会介入一些似是而非的小道消息。一切如陈先生本人,淡泊宁静,志在高远。
走近大师,给我印象最深的是他的豁达和爱国。
他说:“我一生中没有敌人”。他可以和政要人士交往,与数学界最重要的人物合作,帮助朋友,提携后辈,也和许多饭店的大师傅谈笑风生。虽说他一生事业顺利,没有碰到什么大的挫折,但是同行之间的竞争、上下左右关系的处理总是免不了的。陈先生说:“帮助别人也是帮助自己。学术声誉不是争来的,是客观摆在那里的。”今年,陈省身先生获得100万美金的邵逸夫科学奖,他把全部奖金都捐到世界各地的数学研究所。“帮助别人,也是帮助自己。”他仍然这样说。因为以后中国数学家到外面访问,会得到较好的照应。
华罗庚和陈省身是20世纪中国数学界的两位伟人。我曾经直率地问:你们同在清华和西南联大任教,难道没有竞争吗?他说:“竞争是客观存在的。但是,我们是终生的朋友。在传记里,你可以写我最重要的6个朋友,3个中国朋友中,第一个就写华罗庚。”
世界上有很多著名的科学家、数学家,但是能像陈省身先生那样,到处是朋友,什么地方都受欢迎,国内国外哪里都能说话,而且一呼百应。能做到这样,是一种人生境界。
陈先生的豁达,和他的人文修养有密切关系。在饭桌上,他常常谈文史掌故。“论清太宗孝庄皇后”是他发表的一篇历史论文。他还有许多诸如“司马迁是怎么死的?”这样的问题以供谈论。他最喜欢的诗是李商隐的《锦瑟》。一篇“数学没有诺贝尔奖是幸事”的文章,令人深思。他做所长,主张“无为而治”,只要把有能力的数学家请来,做什么数学,你就不要管了,因为好的数学研究成果,都不是计划出来的。从大处着眼看问题,用宏观的历史来看数学,也许是一条大师的必由之路吧。
陈先生在1964年加入美国籍,这是获得“美国科学院院士”的必要条件。但是,他的心永远是中国心。我曾经问陈先生,你一生的主要贡献是什么?他的回答是:“我想说明:外国人能够做到的,中国人也一样能够做到,甚至做得更好。”正是这份爱国情结,伴随他走完了人生旅程。
一个美国籍人士可以担任中国的数学所所长么?1984年的教育部长何东昌说我还没有这个权力。最后是中央最高层决策,终于任命陈省身为南开数学所所长。一般以为,陈省身当所长无非是挂个名、做几场报告而已。哪知陈先生把整个后半生都献给中国、献给南开了。20世纪80年代,电子邮件还没有,一切全靠写信。现在仅在胡国定先生手中保留的就有65封之多。诸如向南开数学所捐赠沃尔夫数学奖的全部奖金5万美元,邀请著名数学家来华演讲,争取海外优秀年轻数学家回南开工作,以至捐赠汽车、收集资料等等,事无巨细都要亲为。为了南开数学所,他已经无数次捐款。2000年,又把自己的积蓄加上募捐来的钱,建立了100万美元的数学基金。用陈先生自己的话来说:“为南开,鞠躬尽瘁、死而后已。”陈先生真的做到了。我常常在想,陈先生的国籍是历史造成的,其实更重要的应该是他的“中国心”。这和当年“党外布尔什维克”的道理是一样的。
南开造了一幢小楼,以陈夫人郑士宁的名字起名“宁园”,供陈先生来时居住。2000年,陈省身和夫人永久定居天津,开始长年居住在这里。宁园是1986年造的房子,内里装修的水平本来就不高。十几年后的今天,不免显得陈旧和简陋。大家一再劝他修整一下,他都断然不肯。我们当然也常常提起他在美国的房子。“那里很漂亮,很舒适”,他说。那是濒临旧金山湾的一座小山上的别墅,宽敞舒适。华罗庚访问美国时,包括他的随从人员等都在这里住过。旧金山夏无酷暑、冬无严寒。说实在的,由于身体的缘故,陈师母确实不愿意来天津永久定居。但是,为了陈省身先生的回国工作的决心,还是一起回来了。
陈省身先生的影响,早已不再限于数学。1984年邓小平会见陈省身。当时陈先生提出,不要单纯派青年人出国留学,应该提高国内知识分子的待遇,争取他们回来。会见后,宋健与何东昌即刻围在邓小平的沙发旁,产生了后来称之为“国务院特殊津贴”的举措。
2004年,有两件大事使陈省身先生非常高兴。大洋彼岸,美国国家数学研究所(MSRI)的主楼命名为“陈省身楼”(ChernHall),投资1.2亿的南开国际数学中心大楼封顶。他说:“很想再去美国出席落成典礼。明年4月,南开国际数学中心成立的时候,我会很忙的。”
现在,中国数学进入了“后陈省身”时代。我们再也看不到他老人家的灿烂笑容了,伴随我们的只有那永远的陈省身精神。
陈省身与本文作者合影,摄于2004年11月。照片由作者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