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4年8月,由总编辑亲自安排王芸生赴江西庐山采访。张季鸾为何选王芸生?因为庐山云集国家各方政要,中日问题正是当前“首要问题”。自王芸生撰写“六十年来中国与日本”专栏以来名声鹊起,被一致公认为“中日问题专家”。
王芸生自己说:“我当了八九年新闻记者,大概都是坐在屋里抹桌子。出门访新闻,这是第一遭。这次奉命到江西旅行,由8月8日出发,至9月9日归来,共用三十三天的时间,在牯岭住了二十四天,其余的时间大都消耗在火车、轮船上了。这次旅行经过河北、山东、江苏、安徽、江西、湖北、河南七省,见过不少朝野要人。汪、蒋、林、段是国家先后四位元首,这次都见到了。余如各部部长、各省主席,政治家、外交家、军事家、各地学者,就是我们同业也会见了几位。”
汪精卫时任行政院院长。他准备14日早晨下庐山,故约王芸生13日晚7点去谈话。谈话地点在熊宅,即熊式晖主席的住宅。汪精卫此次到庐山,系对第二期军官训练团训话,顺便与蒋介石商谈中央政务。会见时,先是由熊式晖出见,一番寒暄,旋即汪精卫出见,“态度极和易,谈话时频频翕目搓手”。这次谈话,仅历时三十分钟,多关外交问题。汪主要说:“大体中央对目前的外交局面均极注意,至于如何应付,则视环境的推移而定。”汪在告辞时对王芸生说,此后编书如需要部中档案作材料,必予便利。
王芸生在晚年时曾说:“看来汪精卫对我编写《六十年来中国与日本》还是很重视,至于他能提供档案材料如何,已无法定论。”
由于当年江南酷暑,段祺瑞亦在匡庐避暑。按王芸生的说法:“此一代重镇,岂可不一瞻风采?”14日午前11点乘兴往访。段宅在特区230号,其地为牯岭高峰半山,较之牯岭正街高出数百尺。去访是日“天气晴朗,而雾气甚浓,乘兴登山,白云行于轿底”。王说这是他第一次领略到庐山佳胜。名片送进后即行出见。“段氏着蓝绸长衫,面容瘦削,精神仍甚矍铄;耳略重听,应答毫无钝滞。”当王询段对国事感想时,段答:“吾觉得治国之道很简单,‘维持人民,提倡商业’八个字足以尽之。看现在的政令,哪一件不是剥削人民的?商业情形,入超年年加增,平津一带商店,多少家关门,不关门的也多赔累不堪。这样下去,国哪能好?所以在蒋先生给我第二封信的时候,我寄给他一首诗是:‘忧乐与好恶,愿尽与民同。三章法定汉,民足国不穷。兴邦用顺守,世民竟全功。提倡兴百业,四海扬仁风。’其大旨便是吾方才所说八个字的意思。为政不在多言,顾力行如何耳。我认为现在的政府是议论多而效果少。”段又道:“现在中国无一等人才,二等人才也很少,蒋先生是沾二等边上的。就治军论,蒋先生当然是个人才。但历时数年,将兵数十万,还未将江西肃清,则中国事之难可知。”当段谈到王芸生所编《六十年来中国与日本》时谓:“已看过,很好。”段并深感于中日关系局面的阔大,富有世界性,而非中日间局部的事。最后王芸生问及:“据芝老(指段祺瑞)看来,中日关系将推演至何种地步?”段答道:“这话很难说。中国本无亡国之理,而目前的情形却向亡国之途以趋。中国吃亏在‘大’字上,日本却得力于‘小’与‘穷’。中国唯其大,故一切不在乎;日本唯其小与穷,故拼命苦干。日人的妄念太重,当然有碰钉子的那一天。不过中国人若长此泄沓,前途实难乐观。”王芸生与段祺瑞谈话总共三十分钟。
由于首都南京正热,林森主席也特来匡庐避暑。林宅在芦林黄龙寺后,深木丛菁,其地最为幽胜。王芸生是17日晨前往进谒的。由牯岭到芦林约八里,境为芦山林场,广万亩,沿途松篁夹道,至为清幽,牯岭既烦嚣,树木也少,两相比较,俗雅立判。林庐壁上镌“鹿野山房”四字。候至11点钟,经一位张先生介绍,延入室内,对坐而谈。林主席是日着蓝布衫,青布鞋,赭颜霜发,须眉半白,仙风道骨,俨然深山中的一位隐士。林主席谈话,对《大公报》多有奖语,又谓:“舆论监督政治及指导政治要双管齐下。”当谈到目前国家情况时说:“自国难以来,政府时时在困心衡虑地努力应付。国民对政府的责备,我们皆愿责备,我们皆愿接受,但国民必须与政府同心协力才行,否则力量分散,对内对外,更无办法。”约谈二十分钟,林主席亲送往门外。
王芸生在牯岭曾两度去见时任军事委员会委员长的蒋介石。第一次是在8月23日上午11点半至正午12点。这次见面应该说是礼节性的。蒋介石很直率地说,他没时间全部读完《六十年来中国与日本》,但他却说阅读对他的帮助很大。他还说,希望王下次给他讲课,题目是“三国干涉还辽”。他甚至于对许多细节都要了解。
按预约,王芸生于9月3日上午再次去见蒋介石。这次可不同了,王芸生上来就讲述中日关系史上的重要一段:“中日甲午战争后签订的《马关条约》有割让辽东半岛的一条。这使沙皇俄国感到很大的震动,于是俄国联合德国和法国,在《马关条约》签字六天后,向日本正式提出交涉,要求日本政府放弃占有辽东半岛。日本估计在军事上无力对抗以俄为首的这三国,英美也不可能给日本以实力帮助,只好接受了三国的要求。于是,日本与李鸿章再次谈判。结果是中国以三千万两白银换取日本将已到手的辽东半岛退回。”
蒋介石听得很仔细,并且其间提出过许多细节问题。
在访蒋后不久,王芸生曾撰文说:“我对于蒋先生的印象,觉得可用‘虚怀、热诚、苦干’六个字概括之。他身居高位,日理万机,求知识的心还很盛,虽然若有不足,可称虚怀。”
1949年后,几乎所有的评论家谈到蒋介石此次在庐山请了些专家学者讲课,都认为是蒋的伪装,是为了替他制定反动政策找根据。王芸生晚年时说,1949年后,他也这么说,因为这么说是“理所当然”的。
(摘自《一代报人王芸生》,长江文艺出版社2004年9月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