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年前,为了纪念王瑶先生去世十周年,我将此前陆续撰写的五篇关于先生的文章,略加增删,连缀成文。文章标题《念王瑶先生》,模仿王先生的名文《念朱自清先生》―――私心以为,那是先生平生著述中最为神定气闲的“好文章”之一。此文共九节,并非一气呵成,断断续续写了将近四十年。但如果作者不加说明,你阅读时
我的追摹之作,除“文章缘起”外,分“从古典到现代”、“中古文学研究的魅力”、“最后一项工程”、“大学者应有的素质”和“为人但有真性情”五部分,大体上涵盖了我对于王瑶先生学问及人品的理解。本以为,关于王先生的话,到此为止;以后再谈,恐怕说不出什么新东西了。
可这几天,听了王先生1986年在香港答学者问的录音,还是大有感触。思绪一下子回到十五年前,再次印证了我最初的直觉。记得王先生刚去世时,我写过《为人但有真性情―――怀念王瑶师》(《鲁迅研究月刊》1990年1期),其中有一段话曾广为传诵:
我从王先生游,最大的收获并非具体的知识传授―――先生从没正儿八经地给我上过课,而是古今中外经史子集“神聊”,谈学问也谈人生;谈学问中的人生,也谈人生中的学问。在我看来,先生的闲谈远胜于文章,不只因其心态潇洒言语幽默,更因为配合着先生的音容笑貌,自有一种独特的魅力。先生习惯于夜里工作,我一般是下午三四点钟前往请教。很少预先规定题目,先生随手抓过一个话题,就能海阔天空侃侃而谈,得意处自己也哈哈大笑起来。像放风筝一样,话题漫天游荡,可线始终掌握在手中,随时可以收回来,似乎是离题万里的闲话,可谈锋一转又成了题中应有之义。听先生聊天无所谓学问非学问的区别,有心人随时随地皆是学问,又何必板起脸孔正襟危坐?暮色苍茫中,庭院里静悄悄的,先生讲讲停停,烟斗上的红光一闪一闪,升腾的烟雾越来越浓―――几年过去了,我也就算被“熏陶”出来了。
去年,为了纪念中国建立博士学位制度二十周年,我应邀在国务院学位委员会主办的《学位与研究生教育》(2003年12期)上发表《“好读书”与“求甚解”―――我的“读博”经历》,重提这段“名言”,而且加了补充:“这段描写并非‘写意’,而是‘写实’。我的‘读博’之所以如此潇洒,既取决于王先生的个人风格,也与其时博士制度刚刚建立,尚无各种硬性指标有关。”如此谈论,与目前正热火朝天推行的标准化教学与数字化管理背道而驰,很可能让有关领导大为失望。可在我,不过是“实话实说”。或许,人文学术的传承,自有其特殊性。当然,这取决于导师聊天的水平,不是每个人都能在日常谈话中给学生以启发的。
十五年前那篇怀念文章,除了描述王先生的教学风格,还表达了深深的惋惜与后悔,那就是,没能留下先生谈话的录音:
王先生晚年写文章不多,而且好多绝对精彩的议论也未必都适宜于写成文章。我一边庆幸自己有“耳福”,一边叹惜受益者太少。好几次想作点笔记或者录音,又嫌破坏情绪,无法尽兴而谈。1989年初,我和师兄钱理群商量好,拟了好些题目,想有意识地引先生长谈,录下先生的妙语和笑声,给自己也给后学留点记忆,我相信那绝不比先生传世的著作逊色。只可惜突然的变故,使得这一切都成了泡影。
十五年后,再次听到先生的声音,很是亲切。同时,也更加深了我的负疚之感。学术在发展,可先生谈话中透露出来的睿智,依然让我吃惊―――不是具体的学术观点,而是对于社会、对于政治、对于人生的洞察能力。
常听人言:“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年轻时认为,这是客套话,当不得真。随着年龄的增长,逐渐明白了,这世界上确有点石成金的妙诀,也确有豁然开朗的机遇。当然,这取决于说者有心,听者也有意。以我粗浅的体会,学问可以积累,智慧却不见得。能够把学问与智慧融为一体,而且落实在日常谈话中,这很不容易。要说善为人师,这才是最佳状态。我曾提及,王先生令人叹为观止的“学术聊天”,与其喜欢《世说新语》、擅长品鉴人物有关;事后想想,似乎还应该添上阅历和修养。
带学生一如写文章,太紧太松不行,太涩太滑也不行,拿捏得恰到好处,需要火候,更需要历练。说起来,我是幸运的。因为,朋友们告诉我,“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我所见到的,是先生的最佳状态。随着一刀切退休制度的实行,大学校园里的面孔,明显年轻化。这固然是好事。可不同学科对于知识、对于学养、对于精神,完全可以有不同的想像。谈论幽雅深邃的文学史学哲学,失去了老教授的经验与智慧,在我看来,是个很大的遗憾。
惟一的补救办法,就是尽可能多听、多看类似的录音录像。可谁来制作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