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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不美?王尔德的《莎乐美》

2005-01-05 来源:中华读书报  我有话说

王尔德的《莎乐美》(Salome)取材于《圣经》故事,原故事的叙事重点与王尔德的完全不同。《圣经》故事意图向人们传达出这样一种信息:先知约翰,这位无畏、圣洁的传道者,这位基督的引领者和施洗

人,因为触怒了希罗底王后,被这位阴毒的妇人残害致死。希罗底利用丈夫对自己女儿的爱欲,把莎乐美作为要挟的工具―――不处死约翰,就不让女儿跳舞。大概是莎乐美的舞蹈过于诱人―――有谁曾经目睹过莎乐美的七层纱舞?那应该是一种“脱衣舞”吧,希律王只好答应处死伟大的先知。从《圣经》的叙述中,我们读到的是一个关于传道者牺牲的故事,约翰死于希罗底的怨恨、希律王的肉欲,至于莎乐美,她那在七层纱背后隐约的胴体,只是让这个悲剧故事多了一些香艳的色彩。美丽的莎乐美实在是与约翰之死没有什么关系。

约翰的故事直到19世纪方才有了些变化。德国诗人海涅重新解释了王后希罗底残杀约翰的动机。他在诗歌《阿塔・特罗尔》 AttaTroll,1841 中,赋予了希罗底对先知约翰的一种隐秘的爱欲,这个妇人最后捧着约翰死亡而冰冷的头颅热烈地亲吻。把一个严肃的宗教故事情欲化是浪漫主义时期的时尚。三十多年后,法国浪漫主义画家居斯塔夫・莫罗将目光转移到少女莎乐美身上。莫罗富丽堂皇的莎乐美系列绘画在巴黎的沙龙 1876 和巴黎世界博览会 1878 上展出,使无数文人墨客为之倾倒―――莎乐美面带忧郁,舞蹈妖冶。她的乳峰上下颤抖,晃动的项链轻擦着硬起的乳头;钻石在她湿润的皮肤上闪闪发光,像一束束火焰。莎乐美在七层纱背后隐约的胴体,现在终于成为了这个故事里最引人联想的部分。莫罗为人们提供了莎乐美活色生香的视觉造型,只等待着来者为这具美丽的肉体里面注入新的灵魂。于是,王尔德的《莎乐美》出现了。

从剧作的人物关系上看,王尔德仅仅变动了两处:一是让莎乐美爱上了先知,二是增加了一个人物侍卫队长,并且让他爱上了莎乐美。可这两处变动却让这部短小的剧作里面充斥了太多的爱欲和死亡:侍卫队长和希律爱莎乐美,莎乐美爱约翰,约翰爱上帝;侍卫队长死于绝望,约翰死于莎乐美极端的爱情,莎乐美死于惩罚。

王尔德尽管在作品中构设了爱欲的不同层面,但他对任何一个层面的爱欲形式都没有作更为丰富的展示。观众如果意图从《莎乐美》多层面的人物爱欲关系中去玩味人类情感的复杂性,那注定会要失望的。准确地说,王尔德在作品中只是为人们勾勒了一幅人物情欲关系的草图,他仅仅告诉了我们:侍卫队长和希律爱莎乐美,莎乐美爱约翰,约翰爱上帝,但爱在作品中更像是一个概念,它缺乏血肉的填充,因此当几位人物因为各自的爱欲最后与死亡相拥时,观众并没有因为他们的结局而产生太多的唏嘘。实际上,《莎乐美》即便有三重死亡的设计,也并不因为“死亡的叠加”而加重剧作哪怕一丁点儿悲惨而沉重的色彩―――年轻的叙利亚人的自杀令人感到有些滑稽的意外,约翰被剁下头颅也全然丧失了伟大的牺牲所带给人的痛心感受,而莎乐美之死―――这个将死的少女仍然在痴情地注视着手中的头颅,这一画面太过诡异了。

《莎乐美》中的人物是剪影式的,他们的死亡,只是几个影子在舞台上跌倒而已。王尔德并不想让人物的死亡撞击观众的情感,产生什么煽情的效果,他也没想借助人物死亡诱引观众的理性,去思考什么人生的奥秘。王尔德创作的兴趣点并不在这里。

作品中,年轻的叙利亚人痴情地注视着美丽的莎乐美,他身旁站着的是希罗底的侍从。这位侍从反复在说一句话:“你总是在看望着她。你看得太过分了。如此热情地看着一个人,是相当危险的。可怕的事情,终将发生。”侍从的这句台词不断在反复,从而形成一种特有的节奏,犹如一支旋律在作品里阴郁地回荡。

另外,月亮是作品中一个非常突出的意象。在年轻的叙利亚军官的眼中,月亮“像是挂着黄色面纱的小公主,她的双脚银白无瑕”;在希罗底侍从的眼中,月色是怪异的,月亮“就像一个死去的女人,伸手找寻她的裹尸布。”之后,月亮正是循着这种怪异的轨迹,在人物的说辞中变得越发可怕和疯狂了。希律王说:“她就像是位疯狂的女士,一位四处寻找爱人的疯狂女人。她赤裸。她全身赤裸。云层想要为她遮掩,但她不接受。她高挂在天上展现自己。如同酒醉的女人,她在薄云之间踉跄游移……”而约翰则锐利地宣示道:“当那天来临时,太阳会像是深黑的麻布丝,月亮会变成血红,而天上众星将像成熟的无花果掉落大地……”

一般来讲,剧本中的台词是基于每个人物的心理逻辑的,每个人物都是按照自己的意愿在说话和动作。但《莎乐美》中的台词却是根据王尔德所想要的一种艺术效果在设计的,王尔德是按照反复、递进和渲染的原则在操控人物的语言的。显然,剧中人物的台词似乎被王尔德编排到了几个不同的声部,他在指挥它们合唱。以反复形式出现的台词发出的是低沉、闷闷的声响,犹如天际外隐约可闻的雷音;以递进形式出现的台词发出的是逐渐高亢、刺耳的声响,犹如从上至下穿透云层的电闪。

王尔德在他的《莎乐美》中显然是在尝试一种剧作的结构法,那就是在完成基本的故事叙事任务的同时,赋予作品一种交响乐般的结构。这是王尔德的兴趣所在。除此之外,王尔德还有一种更大、更强烈的兴趣,那就是他用非同寻常的热情,以高度渲染的语言修辞风格,以一种类似咏叹调般的歌唱,表达他对美的事物的精细、敏感的品味。

譬如,希律王是用这样的语言来描绘宝石的神奇的:“我有乳色烧制的玉石,犹如冷冽的火光,如同悲伤男子的心,害怕独处在黑暗之中而不见天日。……我有大如鸡蛋的蓝宝石,如同花朵一般青蓝。海洋徜徉其中,月色从不会自里头的浪潮中消失。”《莎乐美》中,更不能让人忘怀的是莎乐美对约翰的礼赞:“你的嘴唇像是渔夫在破晓的海上所寻获的血红珊瑚,……它就像是莫比人在矿场中挖出的朱砂,那些只贡奉给国王的朱砂。它就像是波斯国王的领结,以朱砂染色,再以珊瑚嵌饰而成。”王尔德的创作用心正是体现在这种对事物超常的美绘之中,他竭力让自己的语言具有一种广告画面般的优越品质,他力图将语言的表现力发挥到极致的程度,从而让观众迷失在纷呈的无比绚丽的意象之中。

《莎乐美》是一部运用高度风格化的语言修辞策略,在神秘不详的氛围中展示事物华美的作品。《圣经》故事只是一个载体,人物之间的纠葛所能够蕴涵的历史、社会和心理内容,一切的耐人寻味,一切的深度,都消失在王尔德为我们提供的感官愉悦之中。如果说作品有什么思想,那就是莎乐美手捧约翰的头颅说:“我现在要吻你。我要用我的牙齿,如同咬着水果一般地吻你。”这是一种“追求瞬间”的思想,是对当前的强调;这也是一种生活方式,一种非理性的生活方式,是王尔德所主张的一种生活方式。

莎乐美热吻约翰头,的确是王尔德寻找到的“瞬间即永久,一次就足够”人生要义的最佳广告宣传方案。不过,即便是已经“后现代”了的观众,恐怕对此画面也会厌恶地皱起眉头。要知道,忧郁的哈姆雷特王子在坟场上把玩手中的骷髅头,对生命进行深沉的思考,都会让人产生不快,更何况莎乐美这种恋尸的行为呢。美,不美,王尔德的《莎乐美》?我想,王尔德即使生活在当代,恐怕还会因为某种“大逆不道”而坐牢,他太热衷于行走在常规之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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