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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书记

2005-01-12 来源:中华读书报  我有话说

克莱姆斯河岸上,有一段很热闹的地方。过了码头,过了桥,就开始安静下来。土路上,一路长着像科罗油画里面那样高大古典的树,还有高高的野草,野玫瑰。我带了席慕容的书到那里去读。写《七里香》时的席慕容,是清澈的溪流,在年轻时涓涓地流着。那时我不认识她。等我认识她的时候,她已经是奔忙在故乡路上的席慕容

了。我们见面,总是因为她路过上海到蒙古去,或者上海博物馆展出蒙古的文物,她来看展览。我们见面,总是与她的故乡有关。她这时发现,自己的生命中居然还有一个浩淼的大海。从二十年前我读“如果你在年轻的时候爱上了什么人,请一定要温柔地待他。”到现在读“当我停了下来,微笑向天空仰望的时候,有个念头突然出现,‘这里,不就是我少年的父亲曾经仰望过的同样的星空吗?’猝不及防,这念头如利箭一般直射进我的心中,使我终于一个人在旷野里失声痛哭了起来。”我为她感到幸运,不是每个作家都可以遇到溪流,也遇到大海的。

席慕容很诚挚,她可以担当得起这样的转变,或者说命运。

一见面,她就是不停地说蒙古,从桌上随便找到一张纸,就画博物馆里蒙古的玉器给我们看,一说到蒙古,她的眼泪就扑扑地往下流,常常哽咽得说不出话来。

她终于找到了家乡,但是却知道永远都回不到她真正的家乡去了,她妈妈乡愁中的千里松漠已经一棵松树都没有剩下,她爸爸的家已经成了废墟,她心目中肥美的草原其实是风沙滚滚的荒漠。但是她回家,却有族人千里相迎,滚滚黄土坡上,有人端着奶茶,有人带着酒壶,有人为她隆重地穿起蓝色的蒙古长袍,牵着马,有人为了这样的相见泪水涟涟,端着一碗酒,却久久说不出话来。她的家乡这样竭尽全力将她迎入怀中。

记得我曾经要求过,要跟她一起回蒙古去。到底何处是我的家乡?我不知道,我的出生地对我来说是陌生的,我的祖籍对我来说也是陌生的,在上海长大,我一直觉得也许我的家乡是在欧洲的什么地方,但这是荒唐的。有家乡可以回的人是怎样回家的,我很好奇,也许还有羡慕,就像小时候看新娘子。记得那时候席慕容不置可否地向我笑,我才知道自己的要求真过分。那是别人神圣的回乡路啊,是别人的。

在河岸上,有个小码头,是给划船的人用的,石阶一直伸向河中。我将鞋脱了,脚伸到水里,黄昏时的河水很暖和。

读到席慕容用蒙古话和她的同胞打招呼,那最简单的但纯正的母语让她陌生的同胞疲倦的脸上放出光来,我的眼泪也开始涌了出来。看她写返乡路上的兴奋,我的眼泪不停地往下掉,看她写她的族人们在家乡地界荒芜的大地上静静等待她的到来,眼泪还是往下掉,看她写到她垂老的父亲在灯下急急翻看一本关于蒙古的书,看她写到夏天在上海博物馆,一只手画那些展出的蒙古文物,另一只手不停地擦着涌出的眼泪,看她的孩子在美国听到蒙古歌曲,台湾生,台湾长的孩子,突然就听懂了那歌曲里的孤单和寂寞,眼泪就那样流了出来。我也一直在哭。

但我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哭成这样。眼泪涌出的时候,心里好似有委屈。刚开始落泪的时候,我还常常将在眼眶里的泪水存着,一点点回到眼睛里去。眼睛就这样被泪水浸得肿起来,低头看书的时候,眼皮重重的往下垂着。何处是我的故乡呢?谁是为我带着酒壶的故乡人呢?我还记得,当我告诉席慕容,我都不知道什么地方可以认作故乡时,她一边擦着脸上因为蒙古而流的眼泪,一边惊奇的轻呼:“我没想到在内地长大的人,也会有失乡的苦恼。”我能说,我曾经将小说里的欧洲当成我的故乡吗?我能说当我第一次看到巴洛克淡黄色的宫殿前德国人穿着美国产运动鞋经过时,我的故乡便分崩离析了吗?我记得自己黄色的靴子在宫殿的打蜡地板上小心翼翼地移动,不发出一点声音,非常像在梦中看到自己走路的情形。一些学生在老师的带领下走进大厅,吱呀吱呀响着的,是他们的锐步跑步鞋和耐克篮球鞋柔软的橡皮底摩擦地板发出的声音。他们缓慢地经过大厅,就像一队坦克。那双黄色靴子惊恐地躲闪着,仿佛地震前的老鼠,即使这样,它们仍旧不愿意发出橡皮底与地板摩擦发出的声音。真实的声音是可恶的,连靴子都可怜地明白这一点。这是双青岛生产的出口靴子,鞋帮上装饰着碎皮子的流苏,有种想象中的美国西部风格,鞋头却老实得像一双普通的单口皮鞋那样,既不方,也不圆,更不尖。实际上,它们是无所适从的,毫无风格的靴子。席慕容理直气壮地为自己的草原和河流哭,我却不能。也许,我就为这种不能而哭。

《异乡的河流》里,写到了这么多莱茵河,暗红色的夏天野花,细而明亮的波纹,绿色的树叶,傍晚时分,河面映着斜阳逐渐变成耀眼的金黄,她用的是熟识的口吻,充满了感情,就像我身边的多瑙河。她对自己父亲的纪念,缠绕在对原乡的追寻里,她对父亲离世的感伤,也缠绕在传说中和思乡中的故乡终于被现实打破的幻灭里。这些哀悼,衬托着异乡河流的宁静,以及天真。按照席慕容说的,“美景如画”。

多瑙河也映着斜阳,逐渐变成了耀眼的金黄色,高高的野草里也开着红色的野花,樱桃树下落着通红的果实,这也是一条我十年里面往往返返的河流,它细而明亮的波纹里也有我的生活中一去不复返的人和事。席慕容在写这些的时候,一定百感交集,不知怎样开始才好,意念和意义像鱼群一样在句子和意象中浮沉隐现,但捉不住。开始,我努力在凌乱而丰富的细节里捕捉,但被那些句子勾起的伤心紧随而来。又一条挂着德国国旗的白色轮船静静划过水面,向下游开去,我看着那条留下两条绿色波纹的白轮船渐渐远去,在白色船舷的映衬下,河水此刻是不可质疑的绿。那绿色的波纹从河中央慢慢荡来,轻轻摇动了我的脚,它真是不容质疑的绿啊!我终于放弃努力,哭出声来。这是席慕容在书里写到过的,在星空灿烂之夜的失声痛哭吗?她有一万条理由可以失声,但我却没有一条理由可以这样放肆。

泪眼朦胧间,我看到有两个人,一头一尾扛着一条划艇,高高地站在台阶上,犹豫着是不是要下来。

“抱歉。”其中一个人轻轻说,“也许我们打扰你了。”

这是别人的码头,我坐在这里看书才是打扰。我站起来,满脸的眼泪:“只是因为这本书。”我解释。

“是的,是的。”他们都同意,“这是常有的事。”但是他们飞快地经过我身边,将船推到河里,快快地离开我。要是这是常有的事,就不用这么尴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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