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人李涉曾官至太学博士,颇有诗名。一天夜里,李涉在江上遇群盗,盗首问:“来者何人 ”李涉随从答道:“李涉博士也。”盗首云:“若是李博士,吾辈不须剽他金帛,闻其诗名久矣,但希一篇,金帛非贵也。”李乃赠一绝句云:“暮雨潇潇江上村,绿林豪客夜知闻。相逢不用相回避,世上于今半是君。” 《唐诗纪事》
李涉实在是幸运,竟然碰上了一个喜欢风雅的强盗头子,成就一段美谈;若是遇到程咬金、黑旋风一类的山大王,恐怕早就咔嚓、咔嚓,把他剁碎喂鱼了。
作家兼画家的丰子恺也遇到过这样的幸运事。抗战爆发,他全家十几口人往贵州逃难,一路辛苦就不用说了,逃到一半路程时,再也找不到任何交通工具,真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了。可是离目的地还有好几百公里,老的老,小的小,走是无论如何走不到的。巧了,在旅店同住的一个军官无意中看到登记簿上丰子恺的名字,就问他是不是浙江缘缘堂那个画家,证实之后,军官表示仰慕已久,就向丰子恺索画,并帮他找了一辆汽车,使他全家安全到达目的地。这位军官看来也是喝过墨水的,有点雅兴情趣,不是孙殿英、胡传魁那样的“草头王”,要不然,那可就“秀才遇见兵,有理说不清”了。
但说老实话,大多数文人学者都没有这么好的运气。南京著名作家叶兆言,为亲戚调动去找当地一个股级官员,本以为凭自己的鼎鼎大名,即使不能马到成功,人家也得客气一番,“久仰久仰”几句。可没想到,送给“领导”一本签过名的小说,人家连看都不看,顺手往旁边一扔,打着官腔训话。叶大窘。回家后,只有在文章里撒气:“一个股级官员,就让我乖乖地想明白了自己是谁,知道了这‘著名作家’究竟有多大能耐。”平心而论,当今作家叶兆言的名气要比唐代诗人李涉大得多,可惜的是,他碰上的官员却不如李涉碰上的那个盗首通风雅、懂文化,碰一鼻子灰也就没什么好奇怪了。
不过,比叶作家更不幸的文人学者还大有人在。阿基米德,是公元前200年左右时的世界级大科学家,罗马乱兵杀进城时,大家纷纷逃难,他还在十分痴迷地演算公式。士兵举起了刀,他请求说,我是阿基米德,请让我把这个公式算完。可是那士兵不容分说,一刀就把他砍倒在血泊里。这士兵即便没听说过阿基米德的鼎鼎大名,也应该对科学多少有点敬畏之心,可是不,他不仅瞧不起这些文人学者,对他们干的事也有些嫉妒,自己做不到,就干脆毁灭你。可惜,豪气干云,“给我一个支点,我就能撬起地球”的科学巨匠,却无法抵挡一把细长的刀片。碰见这样以破坏为乐趣的混球,算你倒霉。
科学文化,是人类进步的可靠阶梯,也是孕育良知的最好土壤,有科学文化或景仰敬畏科学文化的人,固然也有个别败类,但一般来说,总是比没有科学文化的人要更文明,更通情达理,也更富于爱心。同是农民起义军,四肢发达的项羽一把火烧掉了堪称建筑奇迹的阿房宫,文人出身的萧何,一进咸阳就急忙着保护各种典籍史册。同为帝王,博学多识的拿破仑就知道“让驴子和学者走在队伍中间”,以保护他们;而流氓出身的刘邦却在儒生的帽子里撒尿,以羞辱读书人。即便是万一不幸做了响马山贼,有文化的也比文盲盗贼更能把握分寸,破坏性也没那么大,甚至还会偶尔干出点附庸风雅的事,譬如向李涉慕名索诗之类。而一个有身份有地位的人,比如官员、老板、富豪、显贵们,如果没文化或对文化没兴趣,不学无术,孤陋寡闻,说话粗鲁,举止野蛮,那么,不论位置有多高,权势有多大,钞票有多厚,也只能让人想起《史记》里韩生骂项羽的那句成语:沐猴而冠。
正因为如此,诗人李涉碰到的那个盗首居然被堂堂正正地写进《唐诗纪事》,一不留神就成为千古美谈;而给叶兆言冷脸的那个小芝麻官,也因了叶作家的大笔,很有可能载入文坛“野史”,成为一段不大不小的丑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