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思想的学问和有学问的思想”,是王元化先生提出来的。我曾写了一篇短文,阐发其义涵,发表在《博览群书》2004年第10期上。我的文章中有这样一段话:
一直到明清以来,戴震、钱大昕等主张古文经学的研究方法,而黄宗羲、康有为等又很有些今文经学的味道。如果粗略的划分则不妨
将前者概括为有思想的学问,后者则为有学问的思想。前者的落脚点在学问,但其学问又不是空掉书袋无意义无价值闷头闷脑的死学问,不是空洞的不解决实际问题的伪学问。后者的落脚点在思想,但也不是灵机一动游谈无根的空言大话,而是与历史的理据和逻辑相联系,与问题的本质及规律相联系的有内涵有出路的真思想。
文章发表后有朋友称这段文字不错,而我尚觉意犹未尽。读湖北大学周积明先生的专著《文化视野下的四库全书总目》,其后附录有《关于乾嘉“新义理学”的通信》,有云:
婚姻何时成立以及夫妇关系何时确定,是乾嘉学者争论纷纷的又一问题。明清规定纳聘是婚姻的成立,于是有未婚女子因男方死亡而殉节或入夫家守志等事。乾嘉时期的汪中、焦循、陈立等学者通过考证认定,婚姻的成立在“亲迎”而不在“纳聘”,有婚配之实,才合有夫妇之名。另一派则坚持明清以来的制度,强调婚约即为婚礼之成立,故女子一旦许嫁,纵无夫妻之实,亦不可二夫或二许。
汪中、焦循、陈立等学者坚持古文经学的考证方法,做了大量的“回归原典”的努力,以睿智展示出“考证背后的重大经世意图”。周积明先生分析说,“指出依《礼》‘亲迎’才是夫妇身份之确定,未亲迎即是未嫁,其现实意义在于宣告:‘以未嫁之身为陌生男子守节’,是荒谬与不合情理的,对于无以计数未婚守节以及准备未婚守节的女性来说,这一‘考证’是多么震动人心;主张‘成妻之意重于成妇’,是对罔顾夫妇关系的‘家族式的婚姻观念’的有力冲击,其所显示的,是婚姻的焦点由家族转向‘男女合体’,由关注于婚礼之礼仪礼意,到寻求合乎人类生存基本道德的‘常理常情’。”
这真正是显示了考证的作用,显示了古文经学研究方法的力量,也显示了“有思想的学问”以及它的真正价值。它不是徒劳的笔墨之争,不是无谙世事的掉书袋,也不是摇头晃脑的炫知炫技,而是切实地研究问题,使“学问”成了解决问题的最好的“方法”。
再看一个“有学问的思想”的例子:章太炎先生是古文大家,但他很重视“思想”,他的学问很深,然而常常以思想取胜,就像鲁迅在纪念太炎先生时更赞赏他的反帝反封建思想一样。太炎先生的《齐物论释》,是他研究庄子的代表作。这是他身陷囹圄时写成的,一是为排遣苦闷,寻求精神安慰,一是利用此时潜心佛学和庄学,寻求思想武器。太炎先生“六经注我”,学为我用,他用佛教的众生平等来解“齐物”,宣扬“广利有情”,主张凡妨碍平等的东西均应去除,用以说明资产阶级的平等观念,为其找到充足的理论根据,为近代民主革命提供哲学武器和伦理思想基础。他用《庄子・达生》中“鲁侯养鸟”的例子,来说明不同民族完全应当按照自己本然的状态生存下去的道理。他会通庄佛,把道家思想和佛教唯识论结合起来,融入对现代社会的思考。他的行文虽然古奥难懂,但字里行间透露出强烈的反帝反封建的爱国热情。梁启超在《清代学术概论》中评价太炎先生“用佛学解老庄,极有理致,所著《齐物论释》,虽间有牵合处,然确能为研究庄子哲学者开一新国土。”
章太炎先生的落脚点在“思想”上,然而他的学问成为阐发其思想的坚强柱石。
现在看来,我们不论是采取哪一种方法,不论其侧重点何在,都须重视“思想”,并且不轻视“学问”。只有这样,我们的学问才不至于呆滞,我们的思想才不至于飘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