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金林治叶圣陶研究有年,几乎包写了有关他的评论、传记、年谱各个方面。现在人民教育出版社又出版了这本“年谱长编”第一、二卷(自1894年出生至1949年),
我过去写过一篇短文《海上升“开明”》,称赞开明派又称立达派、白马湖派的作家处身在现代上海的商业环境气氛中,却保有严谨、正直、不偏激的气质,就像是“海”中的京派。他们中心的人文品质是:诚实。叶圣陶便是这个开明派的核心人物。但是我们一篇篇地读叶圣陶的小说散文精品来体会他的笃实是一回事,一天天地数着他当小学教师、中学教师、大学教师、书店编辑、小说家、散文家、教科书编辑人、成千上万册发行的学生杂志的主编的经历,还能觉得他待人待事诚厚,平易出于天性,那又是一回事。后者就是读年谱的结果,让你更加完整地摩挲到一个文人的所作所为,品行脾胃。从叶圣陶人称美男(郑振铎文中说他是“一个美秀的男性”),从他的喝酒(八九岁开始喝绍兴酒,后来的酒量是一斤半至二斤)和经常醉酒,从他当小学教师的艰难及长时间的“厌教”,从入商务和入开明,从与顾颉刚、夏?尊、朱自清、茅盾、丰子恺始终如一的友谊,与章锡琛等半世纪的交情却并非如一但也不是不真挚的友谊,从他抗战胜利全家乘木船出川的决心,一直到他的思想脉络:辛亥革命前对清末政府的不信任,“五四”“五卅”的爱国义愤,接触无政府主义、社会主义、民主主义等思潮,加入国民党左派和差一点就举行加入共产党的宣誓,一贯地追随进步和最终跨出奔赴解放区的一步,上个世纪前半叶成长的一部分人的思想轨迹,历历在目。长谱的好处是记录的事无巨细,不然,我们很难相信这个一生献身于中小学语文教育的叶圣陶,怎会在任苏州言子庙小学他第一个教席的时候讨厌上课(见1912年6月13日、7月4日、11月18日和1913年6月1日、9月10日的日记)。虽然他在他称作第二故乡的?直镇教小学时,这种不擅长组织学生,夸张的“见诸生如见鬼魔,能早一日去此则出地狱矣”的情绪已经好多了,他的长谱径直引用的当年日记,还是为人们揭示了一个优秀的教育设计者,起初并非一定是优秀的教育实践者的形象。这可能更逼近叶圣陶本人一些。
我们可以看到日记的引用在年谱中的作用。日记书信和著作系年这两项,是任何一部“年谱长编”的基础。如果没有日记,按天记载的长编几乎是无法想像的。这部长谱的特色更是多本日记的交叉使用。除了谱主的日记,还有少年时代的朋友、长期在商务、开明共事的王伯祥的日记,在新式小学中学的同学、后来成为历史学家的顾颉刚的笔述,还使用了青年时代后长相往来的朱自清的日记等等。这些日记的引述,指示了一大圈子人的活动,他们是叶圣陶的环境和天地,传达给我们整整一代人的生活。此外,日记的运用可以纠正许多史实记忆的错误。比如鲁迅离北京南下至沪,1926年8月30日晚赴宴,按郑振铎年谱所记是“郑振铎今日在消闲别墅设宴为鲁迅洗尘,同时请了……作陪”,似乎是郑请的客,作陪的人里面也没有朱自清。由于许多人是在这次邀请中第一次与鲁迅见面的,郑振铎担当了出面人的身份,一般年谱都突出了郑的作用。而按这本长谱所引王伯祥日记,实是郑连同其他12人“公宴鲁迅于消闲别墅,兼为佩弦饯行。佩弦昨由白马湖来,明后日将北行也”。“公宴”二字道出了鲁迅经上海赴闽粤,上海的“文学研究会”诸位倾巢出动欢迎他的美意。查鲁迅年谱点明了朱自清的出席,列席原因自是王伯祥日记所载才合理。再如茅盾1927年初自沪去武汉的时间,按茅盾回忆和所有茅盾年谱的记载,元旦这天已在赴汉的江船之上。可本谱采用王伯祥日记,该年1月12日叶、王两人去餐馆为文学研究会同人聚餐定座,“兼为沈雁冰饯行”,因“沈雁冰将有事赴汉皋”。次日就记12时在“晋隆”饭馆有包括“雁冰”在内的11人的聚餐。说明至少到1月13日中午为止,茅盾应当还在上海。
本谱引用涉及面既广,所记自然细腻周到,表现出作者扎实的现代文学研究功底及对叶圣陶资料的熟稔程度。这往往是发掘谱主和他的朋友新材料的好机会。本年谱确实不辜负读者的这一期待。我们可以完整知道1925年“五卅”运动期间叶圣陶在上海与人创办《公理日报》所发表的全部文章,有的社论是从未收集的。可以查到1926年6月21日茅盾在上海香山路仁余里28号叶圣陶寓所召开共产党闸北区党团会议所记的记录。这类会议叶圣陶本人并不参加,他不是共产党员,但他把住房提供给共产党员的朋友使用已经习以为常。这个记录材料1927年“四一二”期间被国民党的“清党委员会”查获,作为“破坏革命”的证据刊登于1927年8月14日的《申报》。如此公开的资料,一向为茅盾研究者忽略,没有出现在任何一部茅盾年谱上。此外,还可以侧面查到朱自清与陈竹隐1932年8月4日的婚礼状况。朱自清自己在日记里也语焉不详,而本谱中则记载着朋友们如何与他一起去福州路定婚宴地点杏花楼酒家;在望平街接洽印请柬,友人帮发请柬;喜宴当晚朋友们如何来贺,还有从南京、杭州赶来者;女宾甚多,大概都是陈家亲友;宾客劝酒甚勤,朱自清大醉狂吐,幸亏连忙扶归旅社,才太平了。朱自清如此奇特的婚宴经历,实在够引起人们的想像。到了抗战期间,叶圣陶在乐山武汉大学几处任教,年谱告诉我们他不安心大学教席,后来还是编中小学的国文教科书为生。这期间见了许多作家朋友,年谱里几句话记录他初见人的印象往往生动,如“老舍忠贞热忱,大可钦佩”,“老舍出语无不妙,人人笑乐”;沙汀来访,“其人甚诚笃”,“渠不日将归家乡,此来仅两面,觉其人深可爱”;认识周恩来是“偕叶以群吴组缃二位至曾家岩,应周恩来之招宴。闻周之名已久,见面尚是初次。其人有英爽之气,颇不凡俗”。读的是叶圣陶一人的长谱,得的是叶圣陶和他的同时代人的群英谱。
“年谱长编”类同一种人物的小型百科全书,各种读者可以抱着各种目的来阅读它。如果要探索20世纪中国人走过的道路,选择叶圣陶这样长寿的出生在19世纪末或20世纪初、生命维持近一个世纪的作家(还可举出冰心、夏衍、欧阳山、施蛰存、臧克家、苏雪林、柯灵、楼适夷、俞平伯、钟敬文许多人,而健在的100岁巴金老人就更不必说了)来切入就非常适宜。他们就像一棵大树横贯上下,枝枝丫丫伸向各个地方,达到你想知道的历史角落。如要了解现代市民小说,了解开明书店,了解中国语文教育这样一些专题,翻检叶圣陶长谱的某些部分,也绝不会空手而回。一般情况下,使用年谱不大可能是一字一字阅读的,“年谱长编”尤其如此。也正因是供翻检之用,它本身就越发要长,要全。比如本谱全文记录的叶圣陶一生所编各类国文读本的目录,看似琐碎,对于语文工作者就极其有用,甚至今日的家长也可参考它来买学生的课外书。
记得在上世纪80年代初我跟随《茅盾全集》的全体编辑人员,到东四八条71号去拜见叶圣陶先生。这样,我曾有幸见过他一面。是夏日的一个下午,我们在客厅等待叶圣老午睡后慢慢起来,叶至善先生过来热情招呼。我们的访问自然从他的老朋友茅盾开始。问答的具体内容已经从记忆中渐渐淡出了,只余下叶圣老长长的白寿眉毛,厚道,诚挚的模样,还有望去花木扶疏的院子,以及院子深处不知哪里的钢琴声。与读这部“年谱长编”一样,让人始终感觉着一位令人敬重的文学前辈,所能传诉给你的一床老棉絮般的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