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乾 | 文洁若 |
萧乾先生是我国文艺界、翻译界一位神奇的老人。当过工人,当过教员,当过编辑,当过记者,国内国外,四处漫游,他在欧洲不带任何地图闯荡了多年之后,回到了祖国。1953年已是饱经风霜的43岁的壮年人:在重新创刊的《译文》 即后来的《世界文学》 杂志作领导工作,继承和发扬鲁迅先生的“拿来主义”传统,介绍外国文学优秀作品。他从欧洲引进不少可滋补养的精神食粮。
1964年,我调到《世界文学》杂志工作时,萧乾已经不在那里了。可是有关他在编辑部里的各种轶事,仍在老同事中间流传,讲他怎样处理个人问题,处理家事,怎样不修边幅,怎样光着膀子审稿,怎样爱讲爱说爱发表意见,等等。
后来他调到《文艺报》当了副主编。
1957年,这位爱讲真话的萧乾先生被划为“右派分子”,下放到唐山柏各庄监督劳动。劳动结束后调到人民文学出版社编译所工作。1964年摘掉“右派”帽子。
不久“文革”爆发,抄家,挨批、挨斗,送往咸宁“五七”干校。1973年因病回京。1979年正式平反。这时才查清,他的“右派”是错划的,恢复了名誉。那时他已是70岁的老人了。
他把坎坷视若坦途,把风雨视若沐浴,但谁也看不见他内心的伤疤。
萧乾重新开始工作,翻译《战争风云》。命运发生了变化,他当选为作协理事、政协代表,出国讲学,出文集等等等等。
我在“文革”以后才有幸与这位历尽沧桑的老人相识。
萧老个子不高,圆圆丰满的额头上飘着几许银白的发丝。与人打招呼客客气气,谈话不失幽默风趣。一生沉沉浮浮,他不以为然。我几次听他说自己生平如何幸运,老伴文洁若如何贤惠,朋友们如何帮助他和关心他,还说自己有自知之明,写过一些自我剖析和检讨的文章。他认为每次走到人生的十字路口时:没有迷失过大的方向,生活中经得起风浪。他的话坦率,使我倍感亲切。他的谦虚,也让人感动。
记得1983年,中央戏剧学院上演易卜生的话剧《彼尔・英特》。演出相当轰动。挪威驻华大使举行酒会庆祝演出成功。大使热烈地赞扬萧乾的贡献。萧乾十分诚恳地表示:应当嘉奖的是潘家洵老先生,因为潘老一生都在研究翻译介绍易卜生,而他只是翻译了一本《彼尔・英特》。
萧老人可爱,形象也可爱。我给他画了几次速写像。
有一次我为老人画了一幅漫画:他一手握笔,一手放在一摞书上。我问他:“书脊上是否写上书名 ”他考虑了一下,说:“不写可能更好。”是的,在高龄八旬之后,他还孜孜不倦地在文学田地上耕耘。如果书脊上写上书名,岂不圈定了他的创作?!
后来,他在一幅漫画像上题了四句话:
这老头,经折腾,八十六,还不停。老人真是神了。
我第一次到木樨地去看望老人时,看到他门上贴了一张“告示”:“病魔缠身,仍想工作。谈话请短,约稿请莫。”面对这张告示,我踌躇了一阵,不知是否应该敲门。但与他见面的热情还是驱使我抬起手来按响了门铃。
他的家堆满各种中外书籍,字画,工艺品,像博物馆、像书店,更像仓库。
萧老80大寿前夕我为他画了一幅肖像。我考虑了肖像的构图,研究了他的书房摆饰。我在背景上画了书架,书架上挂着一支布缝的民间工艺“鸡”,这是他的生肖。我还想到萧乾老先生有两件东西不离身,一是脸上的微笑,二是不停地写作。
萧老是蒙古族人,他写作用汉文,但身上流的是蒙古族的血。他躯体矫健,他喜欢闯荡。
萧老到了耄耋之年,仍不停地漫游,但已不是在地球上,而是在书海里。他和相儒以沫的老伴文洁若联手合译上百万字的《尤里西斯》,其雄心其气魄何其可赞!他们为翻译这部“天书”从国内国外准备资料,探询专业知识,解决多种语言困难,真是费尽心血!他说,“我每天早晨五时起床,翻译、校对。天天如此。”萧老的敬业热情令人肃然起敬。神奇啊!
记得1990年在历史博物馆举行庆祝萧老从事文学事业60年的展览会上,老人身穿黑色的西装,胸前别着一束红色鲜花,十分精神,不过有些不像他本人平常的样子。展览会多方面地介绍了这位不同寻常的老新闻工作者、老作家、老翻译家的生平。
在展览会上也展示了我为萧老画的肖像。在画像上我读到启功先生的题诗。这首诗写得风趣而又深刻:
作家在家,有暇无暇。一挥十载,饱学五车。
年登大耋,名满天涯。吾乡之望,祖国之华。
启功先生的题词字数不多,但精确地概括了萧老的一生。
可爱可敬可钦可佩的萧乾先生已经离开我们6年了,可是他的辉煌译作摆放在我们眼前,他一生可歌可赞的事迹永远会在我们中间传颂下去。
我仿佛又见到了他那灿烂的微笑,又感受到他那握手的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