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古代的风俗中,鸡确实是个十分吉祥之物,过去有所谓“金鸡五德”的说法,将传统儒家的人格理想寓意在鸡的身上,将鸡的头冠、足距、斗勇、时呼、唱晓这五点自然属性,发挥而为儒家的“文,武,勇,仁,信”,确实还真是十分贴切形象。
其中五德中的“唱晓”,其含义被理解为“守时”,但笔者之体会,除
兹以在中国诗歌史上具有某种开创意义的金鸡意象为例。《诗经・王风・君子于役》中有:“鸡栖于埘,日之夕矣,羊牛下来”的名句,描写一位对丈夫久行未归的妻子的思念。此处之“鸡栖于埘”,起到的是如同王夫之所说“以乐景写哀,以哀景写乐,一倍增其哀乐”的审美效果。对后来者影响极为深远,钱钟书《管锥篇》,曾引许瑶光《再读〈诗经〉四十二首》解云:“鸡栖于桀下牛羊,饥渴萦怀对夕阳。已启唐人闺怨句,最难消遣是昏黄”等以证《君子于役》“已启唐人闺怨句”。其实,“鸡栖于埘”也好,“羊牛下来”也好,原本是自然界之寻常现象,重要的还是华夏民族的民族文化的特性所至,如同清人袁枚所说:“夕阳芳草寻常物,解颐方作绝妙词。”应该说,大自然的夕阳芳草寻常物象,是在华夏文化一往情深的审美观照中,遂为绝妙意象。
说到鸡的意象,让我联想到一个十分有趣味的现象,那就是诗中的意象,往往与原来的诗意相差甚远,《诗经・郑风・风雨》描写了一对青年男女的约会:“风雨如晦,鸡鸣不已。既见君子,云胡不喜”,这本是男女情人相会之前的情景和心境,以及相会之后的喜悦,经过儒家美学再创造之后,“风雨”和“鸡鸣”都成为了政治符号,“风雨如晦,鸡鸣不已”更成为民族壮志砥砺的豪迈激励语。其中的关联之处,大抵是“风雨如晦”这一原本描写青年男女幽会的风雨交加、暗夜如磐的场景,与民族的苦难的风雨黑暗,有着共同的心理暗示;而“鸡鸣不已”,则给予人以一种闻鸡起舞、奋发向上的昂扬。
建安时期,是文学自觉的时代,开始兴起游宴诗,斗鸡诗可以视为游宴诗中的一个重要组成,譬如曹植、刘桢以及应?都有《斗鸡》诗。这几篇现存的《斗鸡》诗,为后人了解曹魏清商乐演奏,以及歌舞娱乐场景的一些具体情形,提供了宝贵的资料,同时,对于建安五言诗在兴起时候的娱乐性质,也给予了有力的说明。曹植《斗鸡篇》:“游目极妙伎,清听厌宫商。主人寂无为,众宾进乐方。长筵坐戏客,斗鸡观?房。群雄正翕赫;双翘自飞扬。挥羽邀清风,悍目发朱光。嘴落轻毛散,严距往往伤。长鸣入青云,扇翼独翱翔。愿蒙狸膏助,常得擅此场。”当厌倦了放目纵观那些美妙的舞伎,也厌倦了那些动听的宫商妙乐,主人正在寂寞无为、百无聊赖的时候,有宾客献上了新的娱乐方式,于是,宾主在长筵短席上坐满,一起来观赏斗鸡表演。你看那一对雄鸡个个气势凶猛,两个长长的尾毛高高翘起,翅膀挥动,引来了阵阵清风,眼珠中发出凶悍无比的目光。尖尖的嘴如同利剑,嘴啄之处,羽毛飘散,轻轻地飞扬,有力的鸡距,锋芒所向,无不见伤,胜者一声长鸣,直入云霄,扇动着翅膀,独自翱翔,鸡主人常常希望得到狸膏,涂抹在鸡冠上,常常会战无不胜,盖鸡畏狸,闻狸膏即退避故。这最后两句很有意思,有些像是现代体育竞赛中的兴奋剂,则曹植这首《斗鸡诗》,也许就是关于竞技比赛中使用兴奋剂的第一个记载。但这也许仅仅是诗歌中的第一个记载,在散文体中,《事类赋注》引《庄子》逸篇:“羊沟之鸡,时以胜人者,以狸膏涂其头也”,则《庄子》是更早的记载。建安时期的三首《斗鸡》诗都具有某种开创性的意义。或说,不就是写写斗鸡吗?公子哥儿、声色犬马而已,何以要提到如许之高的地位呢?这要将建安时代的诗歌还原到中国诗歌史的流变进程之中方能知晓。
《斗鸡诗》在中国诗歌史上具有极为重要的地位,从中我们可以见到建安诗歌与两汉诗歌的不同。王夫之《?斋诗话》说:“一诗止于一时一事,自《十九首》至陶、谢皆然。”这无疑是深刻而具有宏观意义上的概括。两汉诗歌,大体上没有“一诗止于一时一事”之作,这是因为“诗言志”的观念问题,既然诗歌的本质是抒发或者记录政治志向的,自然就多是议论的、叙说的、概括的,从曹操的诗作开始,才逐渐出现一诗记录一时一事的作品(顺便说及,以笔者的研究来看,十九首、苏李诗都并非两汉之作,而是建安十六年之后的作品),到了建安十六年的游宴诗之后,才开始大量出现这种形式的五言诗作。曹操的乐府诗也好,建安十六年之后的游宴诗也好,都与音乐和演唱有关,与娱乐有关,这就使诗歌的目的得以脱离开政治教化,开始与审美的愉悦相关,而“一诗止于一时一事”,诗作主题的缩小,就使诗歌得以走向更为细腻,更为生动的境界。题材小了,反而腾出了抒情的空间,同时,也为精练的诗意表达奠定了基础。这样来看,建安时期的这三首《斗鸡》诗篇,就有了诗歌史上雄鸡唱晓的意味。雄鸡唱晓,暗夜先觉,鸡鸣象征万象更新,此言不虚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