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涩极而润苦尽甘来

2005-02-16 来源:中华读书报  我有话说

何怀硕手中的那枝健笔,不但能画,而且能文。他的书法也很俊逸:三十年前为我所写的黄庭坚水仙诗,一直高悬我客厅的显处。何怀硕当然是卓越的名画家,也是犀利的评论家,笔锋所至,广阔的题材如生命与社会,专业的领域如中西画史与画家专论,无不雄辩滔滔,趣谈娓娓,动人清听。

到1998年为止,他的著作已

有十三册,但其中有部分重叠,而《怀硕三论》 百花文艺出版社 ,即《孤独的滋味》(人生论)、《苦涩的美感》(艺术论)、《大师的心灵》(画家论),当为他一生评论的核心。加上2003年新出的经验之谈《给未来的艺术家》,评论家何怀硕的成就相当可观。

《给未来的艺术家》令我惊喜,因为所附的插图令人大开眼界,不但有中西现代画的名作,还有当代日本与中国的佳作,大多为我生平初见。而尤其令我兴奋的,是其中还包括何怀硕的最新作品《梦幻金秋》(2000)与《观音山》三幅(2003)。另一新作《川端康成》(2003)肖像,继以前的《吴昌硕》、《齐白石》、《黄宾虹》、《杜甫》之后,说明了何怀硕的人像画另有胜境,不容他当行本色的山水画完全遮掩。

《孤独的滋味》是何怀硕的人生论,是他从在台港报刊所写的专栏中选出的六十六篇文章,题材自宗教到文化,美容到嗜好,自由到自卑,悲观的快乐,有的形而上,有的尘世间,有的说理,有的抒情,显示作者兴趣之广,学养之富。大致说来,作者的态度是严肃的,却不时透出幽默,甚至冷嘲热讽,有时更正话反说,大做翻案文章。例如《说减法》一篇,就指出现代人物欲太重,凡事贪多,反为所累,所以若求心安理得,就应舍无厌的加法而行有守的减法。又如《说自由》一篇,开端就跟卢梭抬杠,迳说“人乃生而不自由”,因为时代、地区、家庭、体质、相貌等等都已先天注定,不由自主。又说人之一生,孩时固然不能自主,老来又何曾能得自由;中间的青年与中年更是难关重重,沦为虚荣与贪念之奴,所以自拯之道只有在精神上超越这种种束缚。

何怀硕的文笔大致流畅自然,不时有警策之句;说理的时候不沦于单调,故有理趣,而抒情的时候则更见生动,富于情趣。他不仅是人生世态的评论家,更是相当出色的散文家,甚至颇具抒情散文家的潜能。其实中国艺术的传统本来就有“画中有诗”之说,非但画境有诗,抑且画上常常题诗,所以凡有中国文化修养的画家,本质上都是诗人,而会写抒情散文原很自然。所以在《绘画与文学》的长文中何怀硕就说:

诗为“精神理念”与“感性形式”之中庸,为客观艺术与主观艺术两端之和谐的结合。所以,我以为诗为一切艺术之灵魂。但这样说,似乎说一切艺术只是一具躯壳,我不是这个意思。换一句话来说,其他艺术与诗在最高精神上是殊途同归。

我曾有《缪思的左右手》一文,比较诗与散文的关系,结论是:“诗是一切文体之花,意象与音调之美能赋一切文体以气音:它是音乐、绘画、舞蹈、雕塑等等艺术达到高潮时呼之欲出的那种感觉。散文,是一切作家的身份证。诗,是一切艺术的入场券。”此意与怀硕之说当可互相印证。

怀硕的艺术论,体大思精,是他专业评论的扛鼎力作。其中的四十多篇文章里,有些地方会相互重复,但是不论研讨的是艺术的本质,艺术与其他领域的关系,中外艺术史观,或是个别艺术家的评价,何怀硕的论述都“吾道一以贯之”,基本的信念谨守不渝,那便是:一位艺术家努力的方向,应该是在民族性的本位上发挥自己的俱性;如果越过民族性而要追求所谓的世界性,则不但民族性会被架空,而且会发现,所谓世界性实际上只是文化帝国主义泛西化的幻觉而已。但是在另一方面,中国绘画的传统累积既久,陈陈相因,对现代画家的压力太大,无论在题材或技法上都必须突破,所以向西方借石攻错亦为生机。不过,取法西方只是一种手段,不能误为目的,否则就会丧失自己的民族性。同时也不必赶着西方的潮流一路追踪步武,成为西化之奴。中国绘画需要现代化,但西化不等于现代化;西而不化,就不能为现代化带来生机。美容,毕竟不是变化体质的健美之道。正如何怀硕在《说美容》一文中所说:“过度‘美容’的后遗症就是‘毁容’。”他更指出,改善中国绘画之道,也不尽在向西方取经。例如沿习日久的文人画,养成了以简驭繁,以逸代劳,以不画为画,以留白为含蓄,以文人名士遗世忘俗自高,甚至沦绘画为文学雅趣之附庸。于是豪杰之士力图自拔,而有吴昌硕与黄宾虹向金石的铁画银钩去求古拙,任伯年与齐白石向民俗的江湖市井去求天真。

何怀硕的结论是:传统艺术要现代化,外来艺术要本土化。这信念与我在文学上一贯的主张完全相同。

《大师的心灵》一书是何怀硕的画家论。此书使我得益匪浅,不但可以认识中国现代画个别的大师,更可进而窥探百年来中国画史的演变。何怀硕在近百年来的画坛名家之中,严格选出了八位大师,依次为任伯年、吴昌硕、齐白石、黄宾虹、徐悲鸿、林风眠、傅抱石、李可染。

《大师的心灵》一书由一流的名家来细说他的前辈,诚然高明,而所附的插图也选得很丰富,可以大开读者的视野。例如傅抱石的那幅《湘夫人》,印证的诗境是“?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下”。那帝子绰约的丰姿,那漫天降落的枫叶,衬着洞庭层层迢?的风涛,那种神秘的清淡高雅,虽然没有波提且利的《维纳斯之诞生》那么富丽,性感,但其微妙的魅力却不逊色。连屈原见了,怕也会惊艳不已吧。好在枫叶没用艳红著色,否则就堕入商业气息的陋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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