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猫债》 吴藕汀/著北京美术摄影出版社 2005年1月出版
欠个人的、物质的债好还,欠群体的、精神的债
吴藕汀先生的《猫债》外冷内热,文笔老辣,新意层出。使我们既不忍卒读,读起来无法放下,又惟恐读完,仿佛就要与作者惜别似的。
这是二十多只平凡猫的列传。它们存活在特定岁月,比那些被运动催眠而进入狂热状态的人们,更多平和的天性。这不是猫的幸运,是人的悲哀。作者笔下不带寓言及拟人化手法。就猫说猫,不限于猫,又未离开猫。读来可叹、可惋、可泣、可歌,可俯首向大地,可昂头叩苍天,可捶胸自悔,可低徊湖畔,可掩卷灯前,可寻猫交谈,可与孩子对语。使你惊诧于光阴逝去的充实和空虚。于是心雷连鸣,跌宕起作者悲悯宏毅心律的回声。良知从沉睡中惊醒,你踏上自省吾身的漫漫征途,不但惊异于同胞们对浩劫中生灵涂炭草木生哀的健忘,对他人痛苦的麻木,对生命缺乏敬畏。至多是受难者诉说遥夜中大家欠他多少债;很少人检查自己为保命而屈从谬误,容忍假丑恶横行,未以血肉之躯去制止罪恶而深深地愧疚,勇敢地负起弱小但无可推卸的责任。作为学者词人画家,同样灾难放在肩头,他敏锐的神经会感到比同胞们多十倍的重量。他不写骨肉生离死别几番冲击书画抄尽的沉痛,把这哀痛消化进民族悲欢的大洋。惟独借猫警世,倾吐一支饱润悠长的夜歌,抽出心弦,紧紧绷在南浔水乡小桥如弓的倒影上,墨潮涌动,大时如瀑,细则若丝。如雹的精灵,雪的叹息,灯影的颤舞,猫尾的旋动。有紫色的忧郁,白色的纯洁,红色的血痕,黑色的墨香。
在饥馑年月缩食喂猫,即是喂自己荒歉的思维。与它们打交道最安全。靠它舔干流血的伤口,作超语言的交流,恰好添加几分活下去的理由。
18年前,我去南浔拜谒作者,窄窄的河,短短的桥,细长的巷子,仅容一人进入的小门,两人不能并肩同走的路。土坛上几丛青碧,屋小而暗,书少而精。薄板代桌,上坐小猫。一切平平常常,主人与我促膝谈及幼年养蟋蟀、拍昆曲,赶庙会灯节,说到好莱坞影片表演得失,畅想飞碟有无,附近藏书楼古书命运,纸墨刻工好坏,如数家珍。在谈兴正浓时,猫跳到老先生膝上仰望,如有所待。先生用嘉兴方言向它问及饥饱温寒。一只手抱起猫,另一只手抚摸它柔和亮丽的毛,猫成了婴儿,沉醉在温暖里,四肢立在手心,把背脊朝房顶耸上去,耸上去,变形诡幻。先生慈蔼的眼漾出春风,大概沉浸在回忆中,悲欣交集。
他抽出唯一的毛笔,用齿与舌头轻吮几口,笔芯过硬,只得蘸些清水,在砚上重戳几下。我铺上一张宣纸,不想猫跳上纸伸开四肢就睡。先生推它,纹丝不动。主人将笔插回笔筒,画兴全无地再次抚摸它,哼出一首词,躬身伏在案上,人面猫背相偎倚,阳光明艳,人与自然十分和谐。
两年后我又造访,畅谈一日,薄暮告辞,老人抱着猫把我送上小石桥,举起右掌嘱告我珍重时,五指的影子为猫遮住似火夕阳,半眯的猫眼忽而睁圆,幽亮犹同宝石,跟主人一起向我注目,尾巴还绕了个圆圈,替先生的手势添了一个感叹号,人猫合一。我朦胧地感受到“圣人之德及于禽兽”的古训,更加景慕先生,依依不忍离去。主体是小桥碧波,街树扶疏,秋风斜阳,阳刚父爱,温林师德,都蕴含古典诗词境界,而轻盈小猫的色彩近乎现代,只是陪衬。这一切,合成词人的风格,精通传统,关怀当代。此情景饶有画味,又有谁来操觚写出这水墨情韵?
吴藕汀先生画笔直追黄宾翁;篆书敢创格,中锋厚拙酣爽,骨趣兼呈;去年已91岁高龄,手书有关戏曲、电影、地方文献、论画书简、诗话、散文文稿40余万言,一时罕匹。即先生一字不写,一笔不画,也是石缝里长出的苍松。风霜雕琢,冰雪滋养,岚霞绣袍,月华浸洗。群星为冠,溪涧供酒,是仪采内敛的普通长者,和光同尘不失至性的艺术家。猫的遭遇里悄悄流淌着他大段潜在的自传,背对妩媚而真力弥漫,血泪华章比墨写的谎言耐推敲。必被有缘者珍藏。
作者简介
吴藕汀,浙江嘉兴人。1913年生。曾在浙江图书馆工作多年,是版本目录学家。工词善画。1986年被聘为浙江省文史研究馆馆员。著有《词名索引》、《烟雨楼史话》、《词调名辞典》、《嘉兴词徵》、《药窗诗话》、《戏文内外》、《十年鸿迹》、《吴藕汀画写意山水技法》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