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酒,茶,人生三趣,陆文夫全有了。
那一年,到宜兴,适逢新茶上市,我们便到茶场去品茗。
时值仲春,茶事已进入盛期,车载着我们,穿过散布在坡间谷地的茶园,一片郁郁葱葱。江南三月,草长莺飞,布谷远啼,煦日当顶,不免有些季节不饶人的遗憾,想喝上好的雨前或明前的新茶,应该说是来晚了一
虽然茶场例行的规矩,要沏出新茶招待,但此时节多用大路货来支应造访者。因为当地友人关照过的缘故,对我们破了例,那一盏凝碧,该是这个茶场里今春的上品了,饮来果然不错。
于是想起唐代卢同的诗:“天子欲饮阳羡茶,百花不敢先开花。”看来,言之有理。古阳羡,即今宜兴。此地的茶,自古以来享有盛名。在座的其他同行,喝了,也就喝了,说猪八戒吃人参果,全不知滋味,未免糟蹋诸公。但值不值得花费如许价钱,来买这种据称是上品的茶,却不大有把握。值否?不值?几个人都把眼睛瞅着文夫,看他如何说?如何办?
因为,他家住苏州,近一点的,有太湖的碧螺春,远一点的,有西湖的龙井,应该说,不会舍近求远,但他呷了几口阳羡茶以后,当时就放下钱,要了三斤新茶。或者还可能多一些,事隔多年,我记不得了,要不然不会留下这个印象。反正,他买了很多,令人侧目。因为茶叶不耐储存,当年是宝,隔年为草。文夫认定可以,于是,别人也就或多或少地买了起来。
从那次阳羡沽茶,我晓得他与我同道,好茶。
然后,转而到一家紫砂厂买茶壶,这是到宜兴的人不可缺少的一项节目。但壶之高下,有天壤之别,好者,爱不释手,但价码烫手,孬者,粗俗不堪,白给也不想要。挑来挑去,各人也就选了一两件差强人意,在造型上说得过去的小手壶,留作纪念。文夫却拎了一具粗拙可爱,古朴敦实的大紫砂壶,我不禁笑了,这不就是儿时所见村旁地头边,豆棚瓜架下的农家用物嘛?他很为自己的这种选择而怡然自得。
有人喝茶,十分注重茶外的情调,所谓功夫在诗外是也。我属于现实主义者,容易直奔主题,这也是至今难以奉陪新进的落伍原因。只是看重茶在口中的滋味,至于水,至于器皿,至于其他繁文缛节,雅则雅矣,但我本不雅,何必装雅,所以,就一概略去。因此,日本人来表演茶道,我敬佩,从不热衷。
看文夫这只茶壶,我也很欣欣然,至少在饮茶的方式上,我晓得他与我观念趋同。
那年在宜兴,我记得,他既抽烟,又吃酒,还饮茶,样样都来得的。近两年,他到北京,我发现,他烟似乎压根不抽了,酒大概吃得很少了,只有饮茶如故。
我问他:如何?他答曰:还行!
一个人,该有的,都曾经有过,当然,是幸福。或者,有过,后来又放弃了,那也没有什么;或者,压根儿就付之阙如,又怎么样呢,那也未必不是幸福。不仅仅是烟酒茶,一切一切的物质,和一切一切能起到物质作用的精神,都可以算在内。有或没有,得或不得,想开了,求一个自然,然后得大自在,最好。
无妨说,想得开时想开,想不开时也想开,自然而然而自在,无为而为求通脱,这就是我认识多年的陆文夫。
他原来,烟曾经抽得凶,甚至电脑照打,酒曾经吃得凶,而且醉态可掬。不过,现在,烟和酒,从他个人的生活场景中,渐渐淡出。守自己的方针,写自己的东西,一台电脑一杯茶;或索性什么也不写,品茶听门前流水,举盏看窗外浮云,诚如王蒙所言,写是一种快乐,不写也是一种快乐,有,固然好,但有也会产生有的烦恼;无,未必不好,但无的同时,那种清净,那种安宁,那种无欲无求的自得自足,获得的没准是更大更多的自由,何乐不为?
人的一生,前半辈子是加法,播种,耕耘,奋斗,收获。后半辈子便是减法,一直减到两手空空离开这个世界。在这个减法的过程中,渐渐地就兴味薄了,情致淡了,追求少了,欲望低了,这是一个迟早会出现的状态。慢慢地,好像也是势所必然的趋向,喜好的东西不再那么热衷了,渴望的东西不再那么急需了,放不下的东西也不那么十分在意了,包括生活习惯,包括饮食胃口,也不那么坚持必须如何如何地,有也可,无也可地将就了。
我发现,到了七老八十这样年纪的人,只剩下茶,为最后一个知己。
好多人终于把烟戒了,把酒戒了,从来没听说谁戒茶的。看来,能够全程陪同到底的乐趣,数来数去,唯有茶。茶之能成最后的朋友,是由于它不近不远,不浓不淡,不即不离,不亲不疏。如果人之于人,也是这样的话,那友情,说不定倒更长久些。君子之交淡若水,所以说,茶者,君子也。
文夫,从我认识他那天起,就总保持着这种淡淡的君子风度。
试想一想茶,你对它无动于衷的时候,如此;你对它情有独钟的时候,仍如此。色,淡淡的,香,浅浅的,味,涩涩的,不特别亲热,也不格外疏远,感情从不会太过强烈,但余韵却可能延续很长很长。如果,懂得了茶的性格,也就了解文夫一半。
我这样看的。
记得有一年到苏州,文夫照例陪我去看那些他认为值得我看的地方。
我这个人是属于那种点到为止的游客,没有什么太振作的趣味,实在使东道主很败兴的。但我却愿意在走累了的时候,找一个喝茶的地方,坐下来,这才是极惬意的赏心乐事。与其被导游领着,像一群傻羊似的鱼贯而入,像一群呆鸟似的立聆讲解,像一群托儿所娃娃仿佛得到大满足似的雀跃而去,这样游法,任凭是瑶琳仙境,也索然无味。我记不得那是苏州的一处什么名胜,他见我懒得拾级而上,便倡议在山脚下找个地方喝茶。
找来找去,只有很普通的一个茶摊,坐在摇晃的竹椅上,端着不甚干净的大碗,喝着混浊粗砺的茶汤,也算是小憩一番。但这绝不是一个喝茶的环境,一边是大排档的锅碗瓢盆,小商贩的放肆叫卖,一边是过往行人的拥挤堵塞,手扶拖拉机的招摇过市,往山上走的善男信女,无不香烛纸马,一脸虔诚,下山来的时髦青年,悉皆勾肩搭背,燕燕莺莺。说实在的,这一切均令我头大,但我很佩服文夫那份平常心,坦然,泰然,怡然地面对这一派市声与尘嚣。
在茶水升腾起来的氤氲里,我发现他似乎更关注天空里那白云苍穹的变幻,这种通脱于物外的悟解,更多可以在他的作品中看到,茶境中的无躁,是时下那班狷急文人的一颗按捺不住的心,所不能体味的。此刻,夕阳西下,晚风徐来,捧着手中的茶,茶虽粗,却有野香,水不佳,但系山泉。顿时间,我也把眼前的纷扰,混乱,喧嚣,嘈杂的一切,置之脑后,在归林的鸦噪声中,竟生出“天凉好个秋”的快感。
茶这个东西,使人清心,沉静,安详,通悟。如果细细品味这八个字,似乎可以把握一点文夫的性格。
所以,我以为,饮茶时的文夫,更像江南秀士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