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滴落,闪闪发亮

2005-03-16 来源:中华读书报  我有话说

这个世界的成分是:风、雨、雪、白马、鸽子、彩虹、岩石、向日葵、蔷薇、阳光和阴影、沙丘、贝壳和海浪……

在这所有成分之中和之上,“我”思、“我”在。

由此,在这部题为《异邦人》(人民文学出

版社2005年2月第1版)的诗集中,我们看到的是深度隐喻的世界,如同梦魇,如同潜意识的假面舞会,词语捕捉事物,然后把事物带向别处,带向事物所不在的地方,带向词语之外,带向某个发着意义微光的区域。

这样的一部诗令人困惑,假设它写于2005年,假设它的作者生活在北京或上海,那么我们所看到的就是一位不合群的诗人,是一位拒绝及物、拒绝到语言为止的诗人,他坚定地认为,在词语和事物被暴力固定的关系之外,在“现实”和“经验”之外,还有“思想”的天空,还有人的自由想像力,他不是到语言为止,而是从语言出发,如同出走、反叛、流亡和革命。

他是谁?

他最初名叫青山清二,12岁时改随父姓,名叫堤清二;22岁时,堤清二成为了共产党员横濑郁夫,28岁时,他有了第四个名字:十井乔―――这是一位诗人、一位小说家。

姓名追随着身份,在共产党员、诗人的身份之外,那位名叫堤清二的人是一位企业家,他反抗父亲,然后继承家业,然后将这份家业发展成强大的财团。

他到底是谁呢?

他拥有庞大的百货公司,是天才的广告战略家,但他写下了题为《消费社会批判》的专著;他是众议院议长的儿子,但他也曾是激进的革命斗士;他是日本人,但他也像法国人,在他的小说集《桃幻记》(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2月第1版)中,他把自己想象成了中国人。

他热爱加缪,在加缪那里,他复杂混乱的生命澄清为一个简明的词:“局外人”―“异邦人”,他永远在异邦、永远在自身所在的地方之外,横濑郁夫是堤清二的异邦,堤清二是十井乔的异邦,正如大汉和匈奴同样是李陵的“局外”。

在《桃幻记》的第一篇《李陵之墓》,一个留美归来的中国历史学家在北京怀想两千年前的大将李陵:“自己还活着,并且和周围的人一起迎来了清晨。徐怀宾想,李陵被俘虏以后,有没有产生过这样的心情呢?”

“自己还活着”这句话是突兀的,徐怀宾不过是在一个平常的清晨醒来,为什么会说“自己还活着”?他经历了噩梦吗?经历了殊死战斗吗?嘈杂而温暖的日常生活对他来说竟如此新鲜,恍如隔世?

这句话在这部小说集中回荡,几乎所有的人物都是“还活着”的,都是大时代的风暴中的幸存者,他们还活着,如同回乡,但尘满面、鬓如霜,“还活着”这个句子把他们引向一个李陵般的困境:作为谁活着?在哪儿活着?

―――十井乔在《阿Q到哪里去了?》一文中说:“尽管已是30年过去,现代的人们又是如何记忆始自1965年的十余年岁月和席卷中国全境的‘文化大革命’的呢?《桃幻记》就是在这种问题意识中修改而成的。”

也就是说,在这部2003年3月在日本出版的小说集中,十井乔执意探索中国人在“文革”之后的灵魂状况。“中国”在十井乔心中不是一个符号,《桃幻记》也不是异国想象的传奇,这位日本人力图做到一件几乎不可能的事:他要像中国人一样感受和思考,他简朴诚挚地理解和书写。“中国”在他的意图中既不是被怀想的“文化”也不是供观赏的“风格”,而是确切、自在的生活,带着血肉、呼吸和温度。

我很难揣想日本读者对这部书的看法,但作为中国读者,我得说,十井乔未能彻底实现他的意图,看这部书时,我不断地对他说: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这样的事不太可能发生,中国人不是这样感受的,中国人也不会这么想。毕竟是“异邦人”,他看不清中国经验的细微之处。

但是,十井乔真的相信他能在《桃幻记》中变成中国人吗?或者反过来说,作为在场者,我们究竟应该如何阅读这部关于“我们”的故事?

―――这就又回到《李陵之墓》的开头:“一滴水从没有关紧的水龙头嘴滴落下来,在晨光的映照下闪闪发亮。左邻右舍已经有开始起床的动静,与鸡鸣、脸盆磕碰什么东西的声音、劈开柴禾扔进炉灶的声音和开门的吱扭声等各种声音混杂在一起,从外面传进来。”接着,就是“自己还活着”。

在这段文字中,那位历史学家惊魂甫定地回到了日常生活,然后呢?然后,按照我们的经验便是“历史终结”,是生活在速度、数量和欲望中的盛大消费,但是,那个叫徐怀宾的“中国人”却想起了李陵:那位在西伯利亚拥有壮观宫殿的李陵究竟是可怜的囚徒还是成功的逃亡者?当李陵遥望被群山遮断的无边大漠时,他的身后“传来清澄得有些悲凉的女声。是先代单于的公主、李陵的妻子在呼唤着他。起初,他从宫殿出来时必定要跟从而来的护兵,也在他和妻子之间有了一双儿女之后便不再出现了,大概是他们断定,此时他已经不再有逃跑的可能了。”

―――这让我想起十井乔自己,这个诗人、这个激进的革命战士、这个资本巨头,他究竟在哪里成为了李陵?他是不是听任生活封闭了逃跑的可能?

在《异邦人》中,有一首题为《流放之地》的诗,十井乔写道:

一天早晨小鸟们一起飞走因为一点小事真的是一点点小事我患上热病而被留下没与它们同行梦见魔王煮吃了鸟巢小鸟们离巢远去我坠入虚空我的身子在白色的时间里越缩越小躬着腰变成钩形远去很多年以后向日葵枯萎山茶花枯萎

在四周将要变成冬天的时候

唯我在流放之地光彩夺目。

“光彩夺目”?那是什么呢?是“一滴水从没有关紧的水龙头嘴滴落下来,在晨光的映照下闪闪发光”吗?而这滴水又是从哪儿流出来的呢?在《李陵之墓》的最后一句里,我看到了它隐秘的源头:

“他想回宫殿,迈上斜坡,看见阿巴坎河在远处注入叶尼塞河的地方,正反射着阳光,闪亮耀眼。”

―――李陵、徐怀宾、十井乔,以及《桃幻记》中的人们,他们从未失去心中的远方,在绵密的生活中、在水龙头一样规约着他们的时代中,他们决心滴落、闪亮,他们在寻找、建立此时与过去的联系,他们反抗身体的水龙头、物质和欲望的水龙头、消费的水龙头,他们寻找滴落的机会、逃逸的机会,他们拒绝像中产阶级庸人一样臣服于经验和语言的专断权力,面对生活,面对所有给定的必然性,他们牢记贝克特的英勇号召:

“想像力死了。去想象吧!”

于是,在他们的前方单调、喧闹的景色中,“仿佛出现了数不清的大河”。

这就是十井乔对我们灵魂的想象,我认为,这种想象与我们灵魂的实情存在相当偏差,但正是由于这种偏差,一个中国人有了读《异邦人》和《桃幻记》的迫切理由,因为正是在这种偏差中,我们得以发现生活和生命中新的可能性。

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2月第1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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